第三章 富庄赌场
富庄在城西莫愁湖边上。
那地方表面上是个庄子,旁人听了这名号,也只当是某个“富”姓人家的庄院。
可是梁叛这种南京城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早就知道富庄其实是家赌场。
既然是赌场,那个“富庄”里的“庄”字,自然就不是甚么庄院的意思,而是指赌桌上的“庄家”。
富庄富庄,富了庄家,赔了旁家。
守三山门的城门吏俞东来是那里的常客。
梁叛同店里讨了一把伞,被几个戴着大斗笠的白役簇拥着,往莫愁湖而去。
走到三山门外大街上,梁叛把几个白役叫过来,说道:“身上有多少银钱,都拿给我。”
“大哥,我这差不多有八钱。”
一个小个子的白役说着,从兜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另外几人也都一两半两的往外掏,拢共凑了不到五两。
梁叛将一把碎银颠了颠,解下腰刀丢给那个小个子,说道:“各自掏了多少都记着,不必跟我去了,你们到老杨店去吃酒,记我账上。”
几人一齐答应一声,直接回城去了。
打发走几个白役,梁叛沿着北伞巷一直走到莫愁湖畔,只见得雨帘之中,湖畔一排杨柳尚未抽芽,光秃秃的柳条支儿便挡不住深藏柳林中的一座大院。
他便打着伞从一条片石铺成的小路走进柳林。
还没到那院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阵阵喝彩喧闹的声音。
他走到门口,拍了拍那两扇光秃秃的大门,门头上没有任何字号,谁也看不出这是个甚么宅子。
很快那门就打开了,不过只开了巴掌宽的一道缝,门缝里露出一个瘌痢头的脑门来,很警惕地将梁叛打量了一遍,开口问:“找谁?”
看来这个场子只接熟客。
大明朝禁赌,洪武爷还定了赌博砍手的律条,可是到了正德以后,风气早已渐渐坏了,江南赌风尤盛,哪里能禁得住?
所以这种地下场子极多,甚至公开邀赌的也不在少数。
梁叛一副沉着的样子,想也不想,随口答道:“我找西门大官人,他约我来玩儿的。”
所谓西门大官人,其实就是指的俞东来。
原本俞东来是没有这个诨号的,不过去年苏州府骤然兴起一部叫做《金瓶梅》的奇书,一时间席卷江南,士人百姓无不将此书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恰好俞东来守的三山门是南京城的西门,也不知谁起的头,就给他按了这么个“西门大官人”的花名。
“噢……”那瘌痢头又将他上下看了一遍,这才放人进门。
梁叛装成一副老客的派头,背着手便闯进院子,绕过照壁,直奔厅堂。
这庄院在外看去占地极广,但是一进门才发现前院其实不大,除了一门照壁之外别无他物。
正面大堂反而挂着一个牌匾,就是那“富庄”两个字。
赌场给庄家招彩头是很常见的事情,有的赌场干脆就在场子里挂上“大杀三方”的字样。
其实这种并不犯甚么忌讳,赌钱的从来不怕人口气大,就怕别人牌大点子大!
不过富庄的老板据说很有意思,在自家场子里定下一条规矩:富庄里赌钱,只玩轮庄,不准独庄。
所谓有庄大家做,有财大家发。就连摇摊的赌局也是如此。
梁叛进门就直奔最热闹的那一桌,也就是俞东来所在的牌九桌。
他虽和俞东来没甚么交情,但是三山门和西水关都是走惯了的,自然知道俞东来的相貌。
这时只听一串“啪啦啦”打骰子的声音,也不知谁喝了一声“十一”,接着便看到天门上一个穿蓝绸子夹袄汉子站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撸起袖子喊道:“十一对,庄家背!”
说着伸手举起三个小元宝,啪啪啪分别下在了上、天、下三门上,这是买庄家通赔的意思。
他一下注,顿时引得许多人纷纷跟注,显然此人手气正旺。
此时这一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二三十个人,梁叛也不急着往里面挤,只是踮了踮脚尖,先看看风色。
原来眼下坐庄的正是俞东来,天门那位仿佛一定要和他作对似的,不等他庄家发牌,伸手就抓过头两张翻在自己面前,是对板凳,跟着他下注的人立刻欢呼一声。
俞东来其实相貌很周正,但是架不住常年在三山门的城门洞里吹过堂风,本来脸膛就比较黝黑,此刻坐在庄位上,脸色更加黑了两分。
只见俞东来压着火气,沉声道:“张侉子,不要小人得志。另外玩儿牌也得讲点规矩,不该你伸手少伸手!”
张侉子转过脸朝后面人挤眉弄眼,意思是姓俞的小气,输多了就发火,自己不跟他在嘴巴上一般见识。
后面几个都出声讥刺俞东来:“庄家快开牌!”
“开了牌就知道谁是小人谁得志了。”
“西门大官人,有本事让张侉子输得当裤头。”
“就是这话,哈哈哈哈……”
梁叛眼光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闲家都已翻出牌了,上门天牌配梅花,是个两点,赢面不大;下门红九配铜锤,五点,也不大。
只剩下俞东来面前的两张牌没动。
张侉子故作大方地说:“俞大官人,你要是不敢开,就歇一气,大家都等你。”
俞东来不跟这些人理会,伸手指在两张牌底下一搓,脸色更加阴沉,也不翻牌,直接就推到牌堆里说道:“开配!”
说完就抓了一把银子挨个配,居然自认通赔了。
张侉子立刻伸手,把俞东来冚着的两张牌掀出来,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爆笑,张侉子笑得尤其夸张。
原来那两张是虎头配平八,是个憋十。
可是俞东来已经认输配赔了,张侉子偏偏要把这对憋十掀出来,所谓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张侉子这一手极不讲究。
梁叛见俞东来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显然是在极力隐忍。
“来来来,继续继续,下注打骰子!”
张侉子仿佛没看见似的,已经开始叫嚣着继续下注,刚才赢了钱的自然还是跟注,闲家门口顷刻间堆满了赌场专门兑换的银锞子和银饼子。
赌场里一般不太喜欢接受散碎银子的押注,一来散碎银子的斤两称起来麻烦,二来这些碎银成色有好有坏,庄家很难开配。
所以富庄赌场专门在炉房熔铸了一些银锞子供赌客兑换,最小的是五钱,最大的是一千两。
不过这些银锞子其实都是足色不足重,也就是成色很足,但是重量不足,一千两的锭子也不过二斤多重。
这种赌场里专门铸造的东西拿出去用肯定不划算,但是丢在赌桌上已经足够有气势,至少比竹筹子要有分量得多,纯粹是当做筹码来玩儿的。
梁叛招招手,叫了一个赌场帮忙的“帮客”,掏出身上七两多银子,放在托盘里,请那帮客替他换了筹码来。
“好——嘞!”那帮客拖长腔调唱道,“新客下场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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