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舟入海港
当晚,金不戮将卧房稍作整顿。
照顾他的几位异族老人,原为了方便,全部挤在小小的西厢房。临时搭了好几张床。
现在他伤已痊愈,不需要太精细的照料。便另寻了一处院子供几老居住。西厢房常时只安排一老轮班,帮手端水研磨等小事。
这几日小朝明都住在金不戮房间内。今晚也可以去西厢房。从一堆人常住变成只两人住,西厢房像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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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金不戮的卧房便空了。温旻搬了进来。
夜里,温旻趴在浴桶沿,朝地上扔小鱼干,喂雪球吃。
雪球今天高兴坏了,上窜下跳。大半夜更显精神。蹿三尺高去接小鱼干,叼着鱼干蹬柜子爬门框。舔温旻手指,用脑袋蹭他。把温旻逗得哈哈直乐。
白鹿也进了卧房,卧在浴桶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温旻揉揉白鹿的头,心想:我终于堂堂正正进来了,是不是?
想到这里,问金不戮:“那个小毛最喜欢偷看表哥洗澡,今天怎么没来?”
曾每天拜访金不戮卧房的大蛛小毛,自岩祝彻底翻了一遍金家堡之后,就再也没了踪迹。不知是寿终正寝,还是被哪个毒物当了点心。
金不戮每每想到此事,觉得自己连小小生灵都无法保护,心中总是难过。
温旻一瞧他黯然的眼神,便明白了大半。
从浴桶中出来,扯条毛巾裹住了身体。蹲在他身边:“小虫春生夏死,夏生秋死,都是有可能的。只要它活着的时候过得开心,就够了。”
金不戮见他穿得不成体统,也不知道怎么了,不太能直面他。红着耳朵,别开眼:“穿衣服去。”
温旻垂眉耷眼地委屈了几句,说岭南太热,秋天跟夏天似的,不想穿老多衣服。当然没什么作用,只得去穿里袍。
金不戮瞧他肩背上有不少浅浅深深的伤疤,道:“柜子里还有小婕留下的祛疤药,你去涂了吧。”
温旻笑嘻嘻地:“心疼表哥啊?”
金不戮想到这些伤疤,不知道有多少是春日金家堡一战留下的。问:“既然你们有白灵长老亲自坐镇,可曾探得虎伯的消息?”
温旻双目闪出冰冷的戾气:“还没有。阿辽不必担心,只要抓到那孤山贼人,我一定将他千刀万剐,要他向你谢罪。”
金不戮大惊:“不要伤他性命!”
温旻一愣,柔下声音:“阿辽,春天那件事,乃我简师父一手策划,这事我不敢有一句辩驳。可虎伯也并非完全无辜。若非他选定在那一天动手,根本不会伤害到你,甚至连阿鹰都可能留下一条命。你不生他的气么?”
金不戮被这么一问,无话可说。垂下眼睛,长长睫毛遮掩着眸光:“我就是不想要他死。”
温旻笑了:“好,阿辽说不要他死,我便将他活着抓来给你。”
金不戮冷笑:“温少侠厉害了。你想要谁活着,谁便能活着。不知你简师父作何感想?”
温旻坐在金不戮床边:“虎伯?还入不得我简师父的眼。”
金不戮有些吃惊。马上便明白了:“是了。现在简大宗主一定最关心流落在外的右护法。还有隐患孤山派顾白顾大侠。”
温旻补充:“还有平安治的仇先生。”
金不戮心头猛地一跳,却不敢抬头。
温旻道:“仇先生操纵平安治,和虎伯暗地勾连。为了自保,连同门的渔舟都杀了。是个狠角色。”
金不戮倏然抬起眼睛:“什么同门?渔舟道长是贼匪,是仇先生拼了命抓的。”
温旻嗤笑一声,将简易遥对仇先生和渔舟关系的推测对金不戮说了。
末了加了句:“我和简师父推测差不多,还多猜了一条——那帮仇先生送人头给萧梧岐的少年,就是爨少庄主,对不对?”
渔舟方黠师叔的事,金不戮也是后来才得知。爨莫扬北上邺京送人头,从未对金不戮正面细说。
温旻师徒未见全貌而推测得八九不离十,令金不戮悚然一惊,更惆怅万千:简易遥深不可测,小旻这么小就直逼乃师。师父孤身一人,怎么斗得过他们?
莫说报仇。现在第一要务,恐怕是保身为上。
温旻突然来了句:“阿辽,你见过顾白,也见过仇先生。依你所见,他们像么?”
金不戮大惊,提高了声音:“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完觉得自己失态,遮掩道:“我哪知道。你净问我这些,原来真的不是来看我的。”
温旻见金不戮身上轻轻抖起来,拳头攥得煞白。便将他搂在怀里,安抚地拍他的后背。
金不戮抬起眼睛:“你们打算怎么对付仇先生?”
温旻轻轻一笑:“我们不说这些了。”
继续轻轻地拍他的背,揉他的肩膀。正好看到金锁片的五彩丝线在他颈肩若隐若现,最后掩在衣服里了。便不由地摸了摸露在外面的线绳,而后滑到金不戮的腰间和胸前,摸摸他的肋骨。
金不戮准备睡了,散了头发,穿着一件里袍。
隔着薄薄的布料,可以摸得清楚。肋骨根根分明,外覆着一层肌肉。姿态虽然小巧,却流畅分明而有弹性,充满灵活的生命力。
温旻心想:我家阿辽虽然瘦了些,身子却还是健朗的。
放柔了声音,怕吓到他似的:“还疼么?”
金不戮垂着脸,摇摇头。
温旻又去摸了摸他断过的那只手。
可感腕骨清晰笔直,手掌上仍然是罩着几粒薄薄的小茧子。
又贴着他耳朵,小声地、心疼地问:“用得上力气么?”
金不戮耳边滚烫,有心抽走,不准他再检查了。却没能抽动。只得冷冷道:“睡觉去。”
温旻应了一声,马上老老实实平躺在床。
金不戮简直无话可讲。伸手指向窗下的榻:“你睡那。”
温旻一瞧,阿辽不准自己睡床了。又惨兮兮磨叽了几句,没什么作用,只好爬过去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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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一屋子小动物,调暗了夜灯,放好了熏香。金不戮也躺下了。
温旻仔细地听着。
只听金不戮在暗处翻腾了一阵,忽然坐起来,道:“你过来睡。”
还没等温旻应他,又道:“睡里面。”
温旻乐了,一个箭步蹿床上,乖乖爬到里侧。抱住了他:“好,表哥不仅睡里面,还紧紧抱着阿辽。万一我有什么不轨的企图,一定第一时间被阿辽发现。好不好?”
见金不戮深为此计所震惊,又道:“要不阿辽抱着我?那也是可以的。不过你手没表哥这么有劲,抱久了胳膊要发麻。”
金不戮心想这人怎么随时随地都能发坏。说也说不过他,干脆不说。翻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后背。
背着温旻躺了一会儿,又翻了过来,和他脸对脸:“你休想从背后暗算我。”
温旻笑嘻嘻地在他额头亲了亲:“阿辽想要表哥亲你的脸呢,便转过来。想要表哥亲你的脖子后面呢,便转过去。好不好?”
金不戮气得不理他。
温旻又说:“当然,阿辽想亲亲表哥也是可以的。”
凑近了脸。却没亲金不戮,而是用面颊在他唇上碰了碰。又侧过另一面脸颊,再碰碰。笑嘻嘻退回去了。
金不戮愣了愣,终于明白了:这算是自己亲了他了!
一气之下再次翻过去。
可又担心温旻真的在背后做点什么,不一会儿又翻了回来。
如此翻腾了几次,已经快没力气了。
温旻抱着他笑得不行:“阿辽再翻一会儿,天都要亮了。”
“表哥答应你,再也不趁你睡熟了跑出去,好不好?若我要出去,一定向你打招呼。阿辽安稳地睡吧。”
金不戮确实很累。
往返黔中郡几日,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身心俱疲。现在好容易着了床,真的想饱饱睡上一觉。
听得温旻如此保证,他甚至连个分辨的心思都没了。似乎一切都融在小旻低低柔柔的声音里。
他歪着头,倒在温旻坚实的怀中,沉沉地入了眠。
梦里有温柔的触感落在面颊和耳边。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而清凉,像云一般柔软,似海一般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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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起了床,金不戮便去前院,吩咐探子查明海南周边是否有异常。
是什么样的事,要白灵亲自南下?
白灵南下,必然和“信报”有关。小旻此行南下,是冲着什么“信报”,又打算怎么对付岩祝三哥?
金不戮在前院安排,不准温旻跟着。
温旻便在他卧房里鼓捣。
瞧了一遍,昨天那方镇纸已经没在明面上摆着了。显然是金不戮有意藏起。
若他大大方方摆着,还显得自在一些。现在藏了起来,显然是心里有点什么小意思。
温旻想到这里就有些飘。偷偷拉开抽屉,想看看阿辽把东西藏哪了。
还没开始搜寻,金不戮便回来了。温旻赶忙收好一切,支颐坐窗边,看对面树上雪球和喜鹊打架。
金不戮进了房间,感觉气氛诡异。绕着温旻看了一圈:“你做什么?”
温旻什么也没做成,无辜道:“我做什么?”
“你刚才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表哥能做什么?翻你里面的小衣服啊?”
金不戮脸色大变,耳朵全红了。谨慎地去衣柜周围看了看。发现温旻在胡说八道,骂他:“你还能不能吐出个象牙来了?”
温旻委屈极了:“表哥要是说实话,那定然吐不出人牙以外的牙的。要是不想被阿辽骂,我就要说能。可我发誓不对你撒谎了,实在不知道要说能还是不能。表哥是不是太惨了?”
金不戮怒道:“怎么?你还想给我几剑不成?”
温旻垂眉毛耷拉眼:“我哪能扎阿辽啊。而且,你答应过我,以后不打我也不骂我了,也不生我气了。”
金不戮顿时怔住。
过了半晌,悠悠道:“原来你当日问我是否会生气,便已存了计较。小旻,你心思好深。”
抬起眼眸,已有雾光。
温旻见氛围大变,急忙跑过去,将金不戮搂在怀里:“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瞒你了。但是阿辽,我没有想过算计你。我永远不会算计你的。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金不戮抬起雾气蒙蒙的眸子,对上温旻焦急的双眼,语调哀伤:“小旻,我也好想原谅你。可有时候,我只是没法再信你了。”
温旻双臂顿时僵成了硬的。
过了片刻,他又笑了,带着些痛,也带着些决心:“不打紧,阿辽气我是有原因的。我可以等。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知道,我温旻也是个可靠的人。”
金不戮望着温旻毅然决然的双眸,心里千回百转。
心想:小旻是真想和我做朋友的。
我也骗过他,瞒着他,还差点害过他。远不如他对我这般好。
可他要对付岩祝三哥。
不是的。
不是小旻要对付,是简易遥要对付。
即便我同小旻说破,要他不来做这件事。简易遥也会派别人来。
金不戮深感一种绝望的无能为力。
原先觉得孤山一派苦心孤诣,以为自己是报复与狩猎魔宗的猎人。
可现在分明的,简易遥才是那背后的猎人。网中徒劳挣扎的小兽只自己的朋友们罢了。
他暗暗拿定了主意:往日我被师父保护起来,不得参与这些事。而今所有人都走了,轮到我上这生死角斗的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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