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石」
那一日,梧言放学回家,与周围两三成伴的同学们不同,他形单影只背着有些发白磨毛的旧书包,显得格格不入。
他听见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感受到视线鄙夷不屑的打量,如同刀片在皮肤上一寸寸的凌迟。
恶意。
小孩子天真单纯,不知道视线跟语言也能够对于一个人产生伤害。
梧言默不作声走的越来越快,抄着人烟稀少的小路回家。
水田里好像在放水,田埂有些潮湿,梧言一脚踩下去上面的草浸出水打湿了梧言的鞋。
梧言加快脚步,他的心中始终有一种心慌的感觉,心脏突突地不停跳动,似乎在催促他快一些再快一些。
傍晚的残阳似血,天边浸染出一片赤红的火烧云。
梧言在看见自家挂着红色爬山虎小院时,耐不住心头的心悸感,一鼓作气跑进了家门。
院子里原本晒着盐菜的架子被打翻,他和奶奶一起腌制了许久的盐菜与尘土混合在一起,但梧言已经无暇顾及盐菜了。
他丢开沉重的书包,连滚带爬地跑到老人身边,老人孤零零的躺在地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嘴唇苍白干裂。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老人费力的睁开眼睛,动了动干燥起皮的嘴唇还未说出什么又再次失去了意识。
……
“滴——滴——”
一分一秒的等待都如此的漫长,小小的梧言坐立不安,站在手术室门外向内张望。
护士推门而出,扯下纯白色口罩询问道:“谁是病人家属?”
陪同梧言一块把老人送进医院的王阿姨连忙回答:“她两个孩子都在外地没赶回来,有啥事先跟我们讲成吗?”
“病人现在情况很危险,由于年龄过大我们也不敢贸然动刀,我们这边的建议是转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
护士从胸口上的口袋里抽出笔,在纸上写下什么。
“欸,好的,等她两孩子回来我会转告的。”王阿姨忙不迭的点头。
护士拉上口罩又进了手术室里。
梧言低垂着头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他很明白护士姐姐的话意味着什么,悲伤和绝望袭上心头化为源源不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王阿姨重重的叹了声气,安慰道:“没事梧言,等你爸爸妈妈回来你奶奶就有救了,医药费王阿姨先给你垫上。”
“谢谢……谢谢王阿姨……”
梧言呜咽出声,眼眶中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淌,脸上鼻涕眼泪哭的脏兮兮一片。
手术室门再次被推开,一同出来的还有陷入昏迷不省人事的老人。
梧言手忙脚乱的起身跟着走,老人面色一片苍白,一双眼睛紧紧的闭着,松弛的皮肉挂在脸上更添加了些许脆弱。
梧言寸步不离守候在老人床边,等待着老人醒来。
每一次王阿姨到来时,梧言都会问自己父母有没有到,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失望的回答。
“为什么呢?这都多少天了……”梧言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这安慰连王阿姨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什么事情能够比过自己性命垂危的老母亲?
老人有时会清醒,但更多的时候是在不省人事的昏迷。
一系列高昂的住院费用连带着王阿姨也不负担不起,老人的两个孩子迟迟没有消息,每次问起来都说在路上了,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就算是爬也该爬到了。
她的脸上满是疲惫,看向面容憔悴的孩子,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梧言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不分昼夜哭肿的眼睛看向王阿姨,沙哑的声音说道:“王阿姨这些天谢谢你……我昨夜跟奶奶沟通过了,我们决定先出院。”
王阿姨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梧言会是先提出出院的人,“你父母他们……”
“或许会来吧……但是王阿姨你毕竟也有家庭也要过日子,这些天多谢你,钱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的。”
以前不谙世事的孩子像是突然间长大了许多,眼底浸泡着悲凉。
王阿姨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起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最终选择了沉默。
出院那天王阿姨找人借了张旧轮椅,帮助梧言把被病痛折磨的只剩骨架的老人扶上了轮椅,老人此时还在昏迷,梧言动作放轻了许多。
院子跟走时相比长了许多杂草,银杏树掉落了一层厚厚的金叶子。
梧言安顿好老人之后,把院子修整了一番。
对于学校梧言选择休学,伴随着这么多天过去梧言对于自己父母的来到已经不抱任何的期待,连那素未谋面的舅舅也是半点没见着面。
梧言有时会去打打跑腿的零工或是工地的搬砖苦力补贴家用,也有时会走遍村子收垃圾卖给其他收垃圾的人换钱。
由于初次赚钱,梧言被骗了很多次,也碰壁了很多次。
更多时候是梧言被当猪狗指挥,辛苦几个月后打了白工,他气的脸涨得通红,却又不知找谁说理。
小镇子上没什么摄像头,即使找警察,警察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无能为力。
有的地方嫌弃梧言是个小孩子,瘦胳膊瘦腿的,干不了什么还要白付钱,不乐意用梧言。
梧言节省开支,倒也能零零碎碎还王阿姨的钱,只是王阿姨每次都摆摆手说不用,见梧言态度强硬,她叹息一声收下转身回屋给梧言拿点蔬菜鸡蛋之类的资助他。
老人清醒时,在看见梧言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和瘦削了许多的脸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浑浊的眼中带着泪水,嘴唇蠕动着,“辛苦你了孩子……是奶奶拖累了你。”
“奶奶没关系!说什么拖不拖累的,只要奶奶能好起来,我就有无限的动力!”
梧言紧紧抓住老人骨瘦如柴的手,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
老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面笑着,眼眶中一面流泪。
“好孩子……好孩子……”
梧言的努力还是没能够得到好结局,老人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不行了。
房间里燃烧着木炭,木炭时不时蹦发出零碎的火星,微薄的暖意但还是抵不过严寒,梧言只好给不断咳血的老人加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
梧言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六神无主,“奶奶……奶奶你感觉怎么样?要不然我去喊王阿姨来……”
梧言慌张起身想去喊王阿姨,老人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梧言的手腕,也不知老人病弱的身躯如何爆发出如此大的力气。
“咳咳……别去麻烦人家了咳咳……人家王阿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
老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殷红的血液溅落在被子上。
梧言连忙回到床边轻轻拍着老人的背为老人顺气,“好,我不去了,奶奶你别激动!你都咳出血了……”
“怎么办啊……怎么办……”孩子眼眶中泪水打转,巨大的绝望悲痛茫然使得他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低声哭嚎,“奶奶……怎么办啊……怎么办……”
老人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像是驱散了病痛,她轻轻摇头,浑浊的目光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
“阿言,人都是会逝去的。”
“奶奶!”梧言害怕出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乖,别哭,奶奶会换一种方式陪伴你。”
老人抬起手臂,把手掌放在梧言黑发上轻轻抚摸。
“可是……可是没有了奶奶,没有人会对我这么好了,”梧言掩面哭泣,泪眼朦胧,“奶奶,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啊……”
“傻孩子……会有人比奶奶对你更好的,你还有很长的时间。”
老人靠近梧言,轻轻把额头贴在梧言额头上,又缓缓移开,她的目光像凋零的枯叶轻飘飘的落在窗外纯白色的天地间。
……
讽刺的是,前几个月一直谎称在路上的两个儿子,不约而同在老人的葬礼上出现。
他们假惺惺的流着眼泪,嘴里虚情假意的哭嚎,“娘啊!你怎么没等到我们来啊!”
梧言此时无比冷静,一滴眼泪都不曾落下,眼前上映着一幕荒唐可悲的戏剧,他紧紧抿着嘴唇,目光落在灰白照片中微笑的老人,心中一片悲怆。
这就是人世的薄凉,这就是人心的恶。
夜晚,在老人灵堂后面的屋子中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梧言从蒲团上起身,看向宛如恶鬼的佝偻身影。
“在哪?在哪里?难道是被哥拿走了?!”
从镇子上回来的男人见到这幅情景,他目眦欲裂,他闯进房间狠狠的推搡了一把里面的男人。
“你在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说好房产证归我土地证归你!结果我找不到!你是不是都拿走了!”
稍微矮小一点的男人攥着另一个男人的领口,一嘴的黑黄牙齿像是要吃人。
“你恶人先告状!我没拿!”男人狠狠推开了对面的人。
弟弟撞上了柜子,发出一声痛呼,他眼睛赤红看向哥哥,“还说你没拿!白日里只有你进了这屋!好哇!你还推我!”
两个扭打在一起,噼里啪啦不知砸坏了多少东西。
梧言冷眼旁观,这一场讽刺无比的打斗,他们心中此刻只有那两张纸了。
两人口不择言互相谩骂。
“还说不是你!明明说好了一起熬到她死回来平分家产!结果你却在背后阴我!”
“我呸!我还没说你恶人先告状血口喷人!”
“我还血口喷人?你把孩子丢给老人养我都没说什么!结果你得寸进尺了是吧?!你家那婆娘在外绿了你,你这窝囊废也不知道吧!”
“艹你马!你说什么呢!!你tm才被绿了!”
窗户纸上人影打斗激烈,甚至有血溅在窗户纸上。
梧言目光落在老人的照片上,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悲。
这就是人心吗?这就是他在外辛苦奔波的父亲吗?
怎么办,他已经对以后的生活期待不起来了……
好累……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