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emption
之所以如鲠在喉,是因为席砚卿比谁都明白,踏入法庭这件事,对白清让来说,有多残忍。
这意味着,他要直面那段鲜血淋漓的回忆,以及那个,令他悲痛欲绝的人。
......
西城法院。
审判庭外,白清让攥紧汗湿的掌心,深深呼了一口气,才迈入庭审现场。
这样的紧张心绪,绝对是绝无仅有。
认出他是谁之后,对面的律师神色明显一怔。
曾经舌战法庭的风云人物,如天边流星般,迅速地销声匿迹。
如今,时隔两年,没有任何预告地,再次重出江湖。
白清让的现身,甚至让久经战场的审判长,面上都露出一丝惊讶。
他无暇顾及所有人的目光,镇定自若地在被告律师席坐了下来。
也是在这一刻,他竭力去摒弃的心绪,如雨后春笋般,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曾在顾安笙眼前,如走马灯一般流逝过的画面,如今重现在他的脑海。
他看到,他的妻子被压在沉重的钢板下,漫天的尘土与鲜红的血迹弥漫了她的双眼,在危机时刻,她拿出手机,利用所剩不多的电量,给他拨了无数通电话。
结果,每次都是无人接听。
当时的他,就像现在一样,坐在相同的位置,做着相同的事情。
他利用法律,保护了那么多人,却唯独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
甚至由于庭审过程中手机需要全场关机,所以在顾安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能没亲耳听自己对她说一句话。
回忆汹涌而来,逼着他回望。
白清让还是太低估往事的力量了。
压在顾安笙背上的那块钢板,如今狠狠地压在了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如溺水的旱鸭,喘息不得,竭尽全力也上不了岸。
不能这样!白清让!你不能这样!
他在心底对自己默念。
你一定要守护好云锦书。
守护好这个对池漾来说最为重要的人。
......
他一遍一遍地给自己心理暗示,澎湃的心潮,终于渐渐平复。
过去,你曾经给予我们父女莫大的慰藉和温暖。
所以,这次,我也一定会护你的至亲之人周全。
庭审于九点半准时开始。
白清让将对方代理律师的控诉点一一记录在册,并一针见血地,对其进行辩护和驳论。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唯一一件不在他掌控之中的事,是顾锦泽。
顾锦泽手里握着能够证明那份赠予书是伪证的直接证据,以及证人。
因此,他到达的时间,至关重要。
但是,白清让不知道他究竟何时才能到达。
他只能希望,顾锦泽再快一点,以及,这个证据亮出的时间能再晚一点。
可是,这个想法刚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就听到对面传来一句:“这份赠予书受益人为云锦书,经过指纹和字迹判别,可以确定均为本人......”
与此同时,这个至关重要的证据,被投射在大屏上。
白清让极为明显地,听到旁听席的某些观众,纷纷发出细微的讨论声。
“原来黛西一死,那个嫌疑人就能拿到钱啊......”
“不过死者怎么会把钱平白无故给他啊,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肯定啊,要不受益人怎么可能是一个非亲非故的外国人......”
这讨论声极大地鼓舞到了坐在原告席的代理律师,因为这意味着,此时的局面,完全朝他这边倾斜。
对面坐着的可是战无不胜的白清让,他要是赢了他,是不是也能声名鹊起?
这样想着,他嘴角一勾,乘胜追击道:“下面将由本次案件的原告,也是证人,詹姆斯入庭作证。”
话音刚落,门被打开,詹姆斯被人带了进来。
他穿着灰色衬衫,整个人显得很憔悴。
这是时隔这么多月后,云锦书再一次见到他。
上次一别,是在法院,如今再见,仍然是在法院。
詹姆斯没看向云锦书,更准确地说,他的眼神没看在座的每一个人。
他就这么径直地,迈向了证人席。
白清让目光投向门外,顾锦泽还是没有来。
他有些不安。
但事已至此,他只有尽力,先把局面稳住。
因为现在,他手里没有直接证据,也没有能够证明这个证据是伪证的证人,他也不知道詹姆斯会说怎样的证词。
因此,白清让所能做的,只有紧握着笔,将詹姆斯的证词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寻找矛盾点逐个击破,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紧握着的那支笔,从拿起开始,就再也没有落下。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只见詹姆斯目视前方,看着屏幕上的那张赠予书,开口就是一句——
“这份赠予书,是假的。”
闻言,在座的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第一次遇到证人,说自己手中的证据,是假的。
詹姆斯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因此中文说的也相当流利。他面不改色道:“半个月前,我在家门口遇到了一个人,他自称是来自中国的律师,说要跟我做一笔交易。”
听到这儿,坐在原告席的代理律师搂不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垮下来,也不顾这是在法庭,直接大吼道:“你不要胡说!”
见状,审判长厉声警告:“证人在自述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断!”
詹姆斯语气沉肃:“这笔交易是说,只要我愿意来中国,针对我妻子死亡一事,再次对云锦书提起诉讼,他就会替我还清所有的债务。当时的我,虽然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能确定的是,这个人对云锦书,肯定不怀好意。
“所以,我答应了他的这桩交易。之后,我跟随他来到中国,按照他的要求,一步步地弄清楚了他这么做的目的,他是为了通过舆论和法律,来摧毁云锦书。但是,我有预感,这位律师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利,背后一定另有人主使。所以,我以自己出庭作证作为筹码要挟他,要求与这件事真正的主使者见一面,昨天,我见到了这个人,这个人是朱氏企业的朱涵。
“从最开始的舆论造势,到后来的证据作假,再到现在的庭审,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并且,我手中有充分的证据,每次的交谈过程都被我录了音,所有的文件往来,我也都存了档。我为自己今天说的话,负所有责任。”
整座法庭寂静无声。
这样的局面,真是史无前例,绝无仅有。
原告席上的律师面色早已发青,恶狠狠地盯着詹姆斯看。
白清让和云锦书对视一眼,两个人眼睛里并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是一种看不清局面的复杂。
这也,太违背常理了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詹姆斯做到这个程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他不是应该站在云锦书的对立面吗?
审判长看向詹姆斯,目光严肃:“法庭不是容许你肆意妄言的地方。”
詹姆斯看着台上,语气坚定:“我说过,我为自己的话,负所有责任。”
没有人知道,几个月前,在大洋彼岸,云锦书对池漾说的那一句:“我想脱罪,但并不想,让詹姆斯接过这份罪。”
听到这句话的人不只有顾锦泽,还有一个人,是詹姆斯。
但当时的詹姆斯,沉浸在失去亡妻的悲痛欲绝中,并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思考这句话。当时的他,对云锦书只有满满的恨意。
直到庭审结束,詹姆斯回到家中,为黛西整理遗物,无意间发现黛西亲手写的日记。在那一刻,詹姆斯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卑鄙。
在黛西无数次想了结自己生命的时刻,将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人,是云锦书。
而不是他。
他是逃兵,是懦夫,是被现实打垮的败将。
是他的逃避与冷漠,将黛西一步步逼上了绝境。
而不是云锦书。
云锦书,才是那个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
也是在这一刻,詹姆斯才后知后觉地理解了,那天在庭审前,云锦书说的那句话——
“我想脱罪,但并不想,让詹姆斯接过这份罪。”
因为,现在的他,接过了这份罪,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死。
云锦书显然是不愿他走上这条路,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他呢?
他做了什么?
他亲手将那样一个善良美好的少年告上了法庭。
詹姆斯愧疚难抑,去云锦书就读的学校找他,却得知他已经回国。
自那以后,他开始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酗酒、抽烟、赌博,恨不得生命就此终结。
可是,他没有赴死的勇气。
本以为生活就会这样,过一天算一天,直到那天遇到那个律师。
让詹姆斯同意这场交易的,并不是对方会替他还清债务这个条件。他心已死,对钱财这种东西,早已没有需求。
他同意的根本原因,在于对方说的那个条件——
跟我回国,再起诉一次云锦书。
那个时候,詹姆斯生出预感,有人要拿这件事,针对云锦书。
所以,他跟着那个人,回了国。
然后,一步步摸清了幕后推手的底细。
他这么做,谈不上高尚。
詹姆斯只是觉得,这是他欠云锦书的。
-
池漾一行人到达法院的时候,庭审已经结束。
此次事件一出,在网络上立刻引起轩然大波,法院门口早已被各路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白清让和云锦书被围在中间,各路问题不绝于耳。
一位记者高举着话筒,声调扬高:“请问白律师沉寂这么久重出江湖,是出于什么契机呢?”
白清让笑容谦和:“谈不上契机,我只是做了一名律师该做的。身为一名律师,在光与暗失衡的时候,我一定要选择站在光的那一边。”
在光与暗失衡的时候,我一定要选择站在光的那一边。
听到这句话,池漾倏地眼眶一热,一侧眸,只见席砚卿也看着前方,眼眶微湿。
池漾回握住他的手,言辞恳切:“谢谢你,席砚卿,也谢谢你的家人。”
谢谢你,三缄其口的对我十年如一日的等候。
谢谢你的父母,不远万里而来,给予了我这么温情的呵护。
谢谢白清让,愿意为了云锦书,打破自己的原则,捍卫他的周全。
席砚卿垂眸,抬手为她擦去眼泪,语气满是疼惜地问:“哭什么?嗯?”
池漾不说话,只是摇头。
席砚卿把她揽在怀里,清沉嗓音从她头顶落下:“漾漾,你要明白,你的所有福报,都是自己争取来的。知道吗?”
“嗯。”她带着鼻音,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恰逢此刻秋风起,一阵问答裹藏于秋风中,掠过池漾的耳畔。
一位记者将目标转向云锦书,问:“在得知被告上法庭的那一刻,害怕吗?”
“不害怕。”他的眸澄澈无痕,窥不见任何胆怯或畏惧。
记者追问道:“为什么?”
少年眉目似乔木般清朗,声音似空谷般坦坦荡荡:“谣言的声音这么大,真相的声音要更大,才行。”
“我相信,真相的声音会更大。所以,我不害怕。”
听到这个回答,池漾像是终于放下一样,释然地笑了。
她的怀里,拥抱着的是从头至尾都没有放弃过她的爱人。
她的目之所及,是早已长大、能够独当一面、默默为她遮风挡雨的云锦书。
以及,放下原则、捍卫真相的白清让。
远处,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那个停好车着急地朝她跑来的叶青屿——
她为他设计屿烟,他默默地,为她设计了Ustinian。
还有,站在角落里的同事们——
她生病的这段时间,他们无声地接过了本不属于他们的重担,还在空闲之余,给予了她太多的关心与问候。
还有,姗姗来迟的顾锦泽,他双手握着膝盖,正低头喘着粗气。
池漾心脏猛地一缩,好想告诉他——
你不要着急啊,你没有迟到啊。
正如这次的正义,也没有迟到。
池漾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顾锦泽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哪怕天平失衡,我也做你的砝码,让它回正。
她背负着一个莫须有的镣铐,于天光破晓前,踽踽行走了这么多年。
每一次深陷的泥泞,每一次惊醒的噩梦,每一次复燃的痼疾,仿佛都在告诉她,黑夜那么漫长,哪里会有说来就来的曙光。
可眼前这些人,却穿越过时间长河,携带满身星光,从天南地北赶来,告诉她,黑夜虽漫长难渡,却总有历历繁星。
她生命的开篇,瘠薄晦暗,但这并不影响,岁月在之后,对她的慷慨相赠。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可我不怪明月,也不怪沟渠。
因为,明月终究会如约而至,沟渠也终究会被填平,生出欣荣风景。
我与这个世界的决裂,终弥合于——
你们的,爱意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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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命的开篇,瘠薄晦暗,但这并不影响,岁月在之后,对她的慷慨相赠。
至此,结局三分之一。
愿岁月也对你们慷慨相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