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亡的阴霾时刻笼罩着朱厚照,他回京后,便开展了他一生中最离经叛道的一次行动——第一步,他先差遣信得过的心腹在京城中秘密搜寻和他长相相似又同样命不久于人世之人。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帝王生涯就快走到了尽头,这时候朱厚照如同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恪守起本分来。他想到,倘若他一开始就做个安分守己的人,也许便不用这么早离开人世……想来,过另一种人生也并非那么不堪。总之,真是万般滋味上心头,愁中更有愁中愁。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京城南郊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
进俎时,随着《凝和之曲》的响起:“奉天兮烹豕,味美兮纯良。既严兮登俎,最盼兮佑邦。”朱厚照小心翼翼地在祭坛上摆好祭品,尤其是将那只烤得通红的乳猪放在最中间,牛、羊则放在两边。毕竟,禁猪令早在那年的三月就取消了。进行仪式时,朱厚照虽然穿着繁琐的冕服,却丝毫不露懈怠之情,他表现出一种极度的虔诚,和往常玩世不恭的模样大有区别。
进俎完毕后,紧接着进行初献。随着《寿和之曲》的响起:“神灵兮鉴察,醴酒兮精芳。肃恭兮以进,宏愿兮寿长。”朱厚照先上香,再进酒,然而,就在“寿”字刚落地之时,酒杯“哐”地一声掉在地上。随即,朱厚照口吐鲜血,倒在祭坛上,昏迷不醒。
祭天仪式中断后,朱厚照被第一时间送至皇宫,这下,皇帝病重的消息才被众人获悉。只见太后、皇后、其他嫔妃和几位内阁大臣们,统统围在皇帝的榻前,忧心忡忡地看着太医吴杰为他诊脉。
吴杰诊脉完毕后,心情沉重地说道:“陛下的胃疾入了膏肓,已无药可愈。”
听到这里,皇后和嫔妃们纷纷泪如雨下,上了年纪的大臣们也慨叹着朱厚照年纪轻轻就遭此噩运。唯有太后一人冷静沉着地问道:“皇帝还剩多少时日?”
吴杰诚惶诚恐地回道:“若细心调理,还有个把月光景。”
太后听后,痛心地抚摸着朱厚照的脸颊,声泪并下地说道:“我可怜的皇儿!”
这时,朱厚照微微张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道:“母后,儿臣想回豹房……”话还没说完,就又昏睡过去了。
三个月以来,刘美人日夜在寝殿中哭泣、砸摔物品,以发泄她不愿朱厚照那么快就要离开人世的愤懑之情。豹房中浮现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在朱厚照看不见的地方,所有人一边因备受打击而死气沉沉,一边癫狂地享受着最后的欢愉。
转眼就到了朱厚照的替身一命呜呼的时刻。展开行动的时候来临了。只见陈敬和苏进将替身的尸体从所处密室搬至朱厚照床底的秘道中,再从床底爬出来后,朱厚照便用眼神示意,一切按计划进行!
只见江彬在收到朱厚照的密语后,喜形于色地推开房门,一步步迈入蚀骨的月色中。由于他具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具有夜视的本领,很快就健步如飞地走到了马房。又因为他深信自己和朱厚照之间的情谊,所以完全不怀疑朱厚照会别有用心,只是将这复杂的过程当作是朱厚照临时起意想出的游戏。他打开饲料槽下面的机关按钮,一个柱形锦盒便掉了下来。他立即借着月色一看究竟,发现上面果然是朱厚照亲笔书写的圣旨。由于时间仓促,他也没有细看,但可以辨认的是,上面依稀写着他的生平、官职和功勋,诸多褒奖后,指明诸多错事的产生原因主要在于朱厚照自身,所以他完全可以免罪。江彬这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虽然还要担心文官的诸多阻挠和未来新皇帝的喜恶,但相信自己总不至于命丧九泉,想到这里,便心安理得地听从朱厚照的话,从豹房离开了。
朱厚照这边,晴雨离开后,陈敬立马点上一柱长长的香开始计时。然后,陈敬和苏进再次爬进床底的密道,从下面搬出了那具刚死不久的尸体。朱厚照在他俩的协助下,脱下龙袍。在朱厚照穿上太监服、戴上面具的同时,陈、苏二人替尸体换上龙袍。一切准备就绪后,香只燃到一半。待香完全燃尽后,朱厚照钻进了床底的密道。陈敬将房门大开,将挂在墙壁上的号角取下,开始吹起哀婉的悼乐。苏进跪坐在床榻边,对着替身的尸首开始酝酿情绪。没多久,远处就响起了丧钟声。
朱厚照坐在案牍前,看着辗转反则的晴雨,真是愁肠百结。一方面,若晴雨真是向他下毒手之人,那么她的背后是否有坚不可摧的势力作主谋呢?另一方面,倘若此事和她无关,那么自己即将要向她提出的要求是否是强人所难呢?
然而计划一旦开启,便不容后悔。于是,朱厚照提笔在盖有玉玺的信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王琼亲启:
朕一息尚存,还未入黄泉,躺在梓宫中的乃是与朕容貌相近的一病死庶民。朕已入宫,不久后将与太后等人商榷诸多身后事宜。不日便会离宫,与交信之人晴雨一同另觅归所,望君相助。见信后立即烧毁,勿诉与他人。
朱厚照上
写完信后,他小心地塞进信封,封上蜜蜡。接着,继续奋笔写他的遗诏,而还未填满字的遗诏上也早已盖上了玉玺……
大内街市中,朱厚照捂着胃部躲在暗处,看着晴雨匆匆忙忙地从药房中走出后,和躲在街市中卖冰糖葫芦摊子后一身手灵敏的小太监打了个照面,小太监立马从另一个方向跑了出去。没多久,皇后的凤辇就驾临了。
皇后托词说是想来街市上凭吊朱厚照,便在几个太监、宫女的陪同下,进了欢喜楼。没凭吊多久,就带着穿着太监服的朱厚照一起走了出来。由于来的人都是皇后的心腹,所以他们见了朱厚照,都闭口不言,这时朱厚照立马坐进了凤辇,准备皇后一起回坤宁宫。临行前,一同坐在凤辇中的皇后从窗户中向外吩咐道:“陛下尸骨未寒,这里是他往日嬉闹的地方,怎能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她这么说,是在转达朱厚照的意思,好让晴雨尽快落入太后等人的手中。
晴雨拿到信后,大感不妙,想着自己不管有没有被朱厚照看穿背后所做的事,自打被他逼进皇宫,就成了为促成某个大阴谋而可以牺牲的人。
她想,索性不管朱厚照想做什么,直接告诉此时皇宫内的最高决策人,也就是太后,这样便可在第一时间控制朱厚照,让他继续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只要朱厚照一日还是皇帝,她就会安全一日。于是,她明明记得前往右顺门偏殿的路该怎么走,却还是在御花园中不自觉地滑向那几个宫女,想让她们看穿自己不正当的身份,继而达成目的。
然而,那几个笨宫女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在此期间,她突然想到,这极有可能是朱厚照在考验她的忠诚度,毕竟他怀疑过她与文官有所勾结。所以,在宫女向她指路后,她决定完成送信这一任务,就如三年前前往聚落城递送军令时一样。
由于怀疑朱厚照会派人跟踪自己,所以她在给王琼送信时,装作从不认识他。但其实,朱厚照并没有派人跟着她,因为在皇宫内,只要她无法从街市上的密道原路返回,很快就会被抓住。退一步说,就算她在送信前被抓住,密函交到了太后手中,也不会真正妨碍朱厚照的计划。因为,他不久后就会现身。
事实上,王琼和晴雨之所以相识,是因为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刻板迂腐之人。过往,他为了平衡朝政的实施和朱厚照与众不同的处事习惯,经常和豹房中的人有所联络,晴雨就是其中之一。不久前,王琼突然被朱厚照从兵部尚书的位置调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也是朱厚照前期部署中的一部分。因为他既相信王琼的能力,又对他持保留态度。而写这封信,一是为了支开晴雨,二是为了考验她,最后,才是真的想让王琼日后为自己的后路搭把手。
看完信后,王琼想朱厚照既如此看重晴雨,而他和晴雨之前有早已联系了几年,也算交情颇深,看晴雨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才好心将糕点拿去给她吃。否则,要是从不相识的话,不会做多余的举动。唯一可惜的是,王琼误以为这真的是朱厚照的恳切嘱托,因此格外看重,并没有将信的内容告之晴雨。
而晴雨在后来喂猫时被抓,则实属巧合了。
在一处摆放着梓宫以及祭奠用品的秘密宫殿中,四周都是黑黢黢的一片,令人看不清周围的环境。梓宫旁边,立了两张椅子,张太后和杨廷和坐在上面,两人和梓宫之间,还隔着一个早已跪到腿麻的晴雨。
不远处,身着常服的朱厚照慢慢走来。他先走到梓宫前面,神情肃穆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到杨廷和身边,毫不客气地说道:“让一让。”
杨廷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把位子让给了他。朱厚照坐上去后,把手叉在腿上,眼神空洞,像不会动了一样。
太后转过头来,好声好气地说道:“皇儿,你这是要干什么?”
朱厚照道:“我命不长已,不想当皇帝了便是。”
杨廷和眼神犀利地插话道:“这么做实在不成体统,皇陵之中焉能躺下不是皇室血脉之人?不如请陛下重归帝位,立一位宗室子孙为太子后,再行禅让仪式。”
太后一边帮朱厚照整理散落开来的头发,一边说道:“皇儿,所有人眼中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你若是不当皇帝,又有谁会真的关心你呢?如今还没有对外发丧,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你能当一天皇帝就当一天,别想其他主意!”
晴雨跪在那边,趁没有人看着她,又开始东挠挠、西摸摸的小动作。
朱厚照起身,走过去拿了根充当祭品的香蕉,一边剥皮,一边说道:“我朱厚照一生,就是要做个离经叛道之人。如今威武团练营的士兵就集结在皇城之外,倘若身为威武大将军的我没有及时出城,他们便会冲进来,与你们来个鱼死网破!”没想到,朱厚照训练的军队,在皇权式微之时还那么听话!果真是个极具天赋的将领……。
听到这里,太后突然怒发冲冠,走到朱厚照面前,打了他一巴掌,气愤地说道:“你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快坐回你的龙椅上去,不到死那天别想离开你的位置!”
晴雨被吓了一跳,看也不敢看他们,索性装作磕头的样子,蜷缩成一团,浑身哆嗦个不停。
朱厚照摸了摸被打的那半张脸,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斜视着太后,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不当皇帝了,您可以继续当太后啊,惹急了我,对您有什么好处呢?”就像他手里攥着太后的死穴,要是公之于众的话就能马上令她受到奇耻大辱。
朱厚照继续说道:“你们以为我来皇宫,是来跟你们道别的?还是不放心,来监督你们处理我的身后事的?”说罢,他从怀中拿出写好遗诏,放在放祭祀用品的案台上,道:“告诉你们,遗诏我已经写好了,你们就按其中写的逐一执行。”说到这里,杨廷和恭敬地走至遗诏旁边,拿起来仔细审视。
朱厚照走到晴雨边上,把她的头轻轻抽出来,继续说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吓唬一个人,看她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来。”
晴雨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什么?你说的是我?”的表情。
朱厚照道:“是不是你在我的食物中下毒,害我身患恶疾的?你是主谋还是他们的帮凶?”说“他们”的时候,手指着太后和杨廷和。
晴雨道:“陛下为什么要怀疑我?”她差点要脱口而出:为什么不怀疑江彬呢?
朱厚照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和我最亲近的人,总是包藏祸心啊。”
什么?晴雨心想,他其实也没准备将江彬拉出火坑?
晴雨站起身,走到他拿香蕉的地方,挑了个桃子,一口咬了下去,道:“是不是我不承认的话,陛下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不然她就被抓起来五马分尸了。
朱厚照歪了歪脑袋,想了又想。最后一句话也没说。
晴雨没有拿着桃子的那只手捏紧拳头,道:“就是我害你的!”
朱厚照既惊又怒,道:“你说什么!?”
晴雨挑衅地说道:“这里最看不惯你的,自然是我了,哪里会有其他主谋呢?他们就算再怎么恨铁不成钢,又怎么舍得做弃礼背德之事而污染双手呢?”
朱厚照朝她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怠慢了你吗?”
晴雨道:“你觉得你所做的事足以让你功过相抵吗?你觉得只要贵为九五之尊,就有权利践踏别人的生命和尊严吗?当然,我也不是说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之类的诳语。我这么做纯粹是为了一尝骑在你头上的滋味!”
朱厚照气得脸都红了,揪起她的头发,道:“你既然这么看我不顺眼,为什么要装作是的我知己益友?你既然胆敢做这么大逆不道之事,又何必谄媚于我?”
晴雨道:“因为你既非是个天真的人,却总想着违逆天地间的规则。你以为自己是打破了那些被你带回豹房之人的悲剧命运,却想不到他们是被带向了另一个更惨烈的结局吗?”
朱厚照冷酷无情地说道:“只有你这种人这么想罢了,其他人不知道有多开心。你只是个自私自利的杀人犯。”
晴雨道:“你之所以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来,是因为你素来占据着评判的制高点。”
朱厚照道:“事已至此,你就服下我给你的毒药吧,也不会让你有过多的痛苦。”
晴雨从怀中拿出那颗残缺了一角的药丸,放在嘴里,吞进肚子。没过多久,她就嘴角流血,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待晴雨再醒来之时,只见她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但是太后和杨廷和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用手背一抹嘴边淌下的血迹,再用双眼惊恐地看着将手背污染的血液,最后,才看到不远处坐着的朱厚照。
朱厚照朝她慢慢走过来,跪在地上,双眼含泪,诚恳地磕了一个头。
伴随着公鸡的打鸣声,晴雨在晨曦时的微光中兴奋地睁开了眼睛,转瞬间,眼神中又微微透露着不舍,仿佛刚刚从一个无比酣畅甜美的梦境中抽离出来。
她马上起床,更衣,贴上长长的灰白胡子,又戴上高高的帽子,最后在铜镜前,将三片皱起的人造皮肤分别贴在额头和两颊上。她的新卧室极其朴素,连一盏像样的灯具都没有,只有一根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的蜡烛兀立在看书的书案上,烛芯半露。
待她整装完毕后,便从书案上的一摞书中拿起最上面两本,走出了卧室,有条不紊地关上房门。
原来转眼间又过去了六年,晴雨此时所居住的地方乃是位于绍兴的阳明书院。一路上,她遇到了两三个和她同一时间拜师于王守仁的学者,他们都和她友善地点头问好,仿佛真的当她是个老前辈般尊敬。
一间课室内,晴雨形态、举止都扮作一个老头子的模样,在给几十个孩童授业讲课。当初,朱厚照交给王琼的那封信,间接为晴雨铺好了后路。因为王守仁过往是王琼的下属,所以她才得以在阳明书院有个容身之所。然而,朱厚照卸下重任后,再也没有了豹房这个遮天蔽日的地方,晴雨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将自己真实的面目掩藏在这幅老态龙钟的躯壳中,而她所教授的对象,也只能是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以免被有心人指手画脚地议论非非。
晴雨正摇头晃脑地讲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她讲半句,底下的小孩子就跟着念半句。
正巧这时,窗外的院子上空突然乌云密布,大雨倾倒下来时,坐在靠窗边的一个小男孩便放下书本,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晴雨走到他旁边,拿课本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天灵盖,道:“不好好读书,以后还想不想考科举啊!”
小男孩转过头来,一派纯真地问道:“夫子,假如当权者去善为恶,那么,我们该做什么好呢?”
晴雨摸了摸胡子,道:“这些事等你长大后自然就会知道啦。”
随口说出这句敷衍的答案,难道她对阐述自己对心学的理解完全没有兴趣?
讲到这里,窗外的雨就停了,小男孩见没什么好看,便只好“哦”了一声,然后继续盯着书本看。毕竟他年龄小得连字都没认全哩!
番外
弘治十五年的冬天,朱厚照十二岁的时候,在寝宫的院子里一个人玩蹴鞠。在他休息时,皇后殷勤地走来为他擦汗,道:“累不累啊,要不要坐下来喝碗茯茶休息一下?”
小朱厚照一看见母后,便很开心地接过茯茶,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然后便耷拉着嘴巴道:“好苦啊!”
皇后笑着说道:“苦,你还喝那么急!”
小朱厚照道:“母后特意为我准备的,再苦我都会喝光的!”然而,他怀里夹着的蹴鞠突然掉落在地。小朱厚照像喝醉了似的原地转了三圈,双眼发白,倒在了皇后的怀中,周围的人纷纷簇拥上来,叫着:“太子!太子!”
其实,那碗茯茶里下了能令男子终身不能生育的毒药。而张皇后之所以这么做,皆因她要保全大明皇室的血脉不因自己的私欲而断。弘治皇帝在她的管教下,一向扮演着一个一心一意的好丈夫的角色,即使贵为九五之尊,也不敢纳其他女子入宫。然而,在她当上皇后以后,好几年都没生下龙嗣,于是,为了维系她尊贵的地位,只好从宫外抱来一个婴儿当作是自己生的。没曾想,又过了几年,她就生下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儿子。虽然公主和皇子都不幸早夭,但也令张太后在以后的岁月中,隐隐地憎恨唯一活下来的“养子”。
后事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