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文心

第六章

修真界中，距玄真教大师兄裴镜清陨落，才过一月。

千秋大梦之境中，却已是年月漫漫不知期。

古人有云，坐井关天，千秋大梦之境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裴镜清识海中的明镜台，是白玉井台的模样，井口清水如镜。

那日，他受损的神魂被明镜台收入，从井口猛然落下。

裴镜清还以为自己会掉到井底，但失去平衡的瞬息间，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好好站在半空中。

于是他抬头看向头顶，上方却不见井口。

白云渺渺的天空中，差不多是早晨日出的位置，悬着一面汉式昭明镜。

裴镜清仔细看去，发现那是昭明镜的背面，上有标志性的小篆铭文：内清质以昭明，光辉象夫日月。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裴镜清忽然意识到自己能看见，神魂还是以实体存在的。

所以下一步，裴镜清猛然举起自己的手。

他用眼睛，看到了自己的手。

在这千秋大梦之境中，他不是个盲人！

裴镜清缓缓闭上眼，感受黑暗，随后睁开，镇定地看向前方。

前方竟然有无数境界。

有一境界，山海异幻，巨兽灵奇，浪漫非常。裴镜清曾见海中巨鱼变幻为鸟，长翼如垂云，振翅而飞，扶摇而上九霄。

有一境界，道法自然，老君山云海翻涌，函谷关雄然傲立，裴镜清曾与倒骑青牛的先生漫游其间，由足下开启千里之行。

……

这些境界，就是千秋大梦之境。

是先贤们的思想境界。

是他们的识海文心。

在这千秋大梦之境中，裴镜清脱离了抄袭之境的压制，很快养好了神魂，被传入不同境界，接受先贤指点，与先生们辩答古今。

这里空间奥妙，时间不存。再漫长的年月也许不过一瞬，再庞大的山海也许不过一隅。

裴镜清的下一秒或许在旧上海，有轨电车叮当开过，他与先生一同走在领取稿费的路上，谈论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对庄周的评价。

他的上一秒或许在异幻山海间，与先生逍遥地坐在鹏鸟不知其几千里的脊背上，裴镜清说起后来一位先生对先生评价“其文则汪洋捭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先生大笑。

思想不受疆域限制，因此空间没有意义。

时间不能侵蚀思想，因此时间没有意义。

从奠定源头的先秦诸子，到救亡图存的近现代思潮，千秋一场大梦，梦中大浪淘沙，一代代脊梁灿若星辰，照耀从未断流的万古长河。

裴镜清觉得，自己真是古往今来最幸运的学生。

没了抄袭之境的压制，又有先贤指点，因此重新修行起来，速度是一日千里。

裴镜清重新修行的基础，依然是玄真心法。

一来，玄真心法是五位师父当年亲授，裴镜清眷恋师门，不愿更换；

二来，玄真教是裴镜清吸取道教众长，精心为剑仙凌云设计的宗门，玄真教对弟子的教导，比如勤修苦练、不走捷径、邪不胜正等，正是裴镜清对凌云的期许，也正是裴镜清对修真正途的理解；

三来，玄真心法还包涵阴阳五行这样的古代道家朴素唯物主义思想，与裴镜清唯物求真的道心有契合之处。

裴镜清一边修行，一边与先贤交流，某天他忽然想起，刚恢复前世记忆时，纠结过的识海问题。

其实不光是识海，他真正思考的是，作为一个无神论的唯物主义者，他该如何认识这个修真U世界的问题。

这个修真U世界，有妖魔鬼怪，有灵气异宝，人能修真，也能入魔。

金丹期修士能驾飞舟法宝而飞，一时千里；元婴期修士能踏云而飞，一时万里；渡劫期修士周身灵气缭绕，心念一动，便在万里之外……

如果用裴镜清前世的世界观来判断，这个修真U世界只是一个幻想，它是不真实的，是唯心的。

可对于现在的裴镜清来说，自己身处的这个修真U世界，就是客观存在的。

如果裴镜清不从实际出发，不实事求是地遵照这个世界的发展规律，而一定要用前世世界观去否定它，反而走向了唯心主义的错误。

所以，裴镜清思考的结果，是接受这个世界。

认识世界，才能改造世界。

他已经下定决心，等他出了千秋大梦之境，要积极认识这个世界，探索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将“不可知”变为“可知”。

其实，这与他在恢复前世记忆之前，想要下山历练，用实践检验道心的想法，不谋而合。

结合自己的思考，裴镜清越是与先生们交流，就越坚定“唯物求真”的信念，在这样反复的交流与诘问中，裴镜清的修为一涨再涨，道心越来越稳固。

幸好裴镜清的神魂在千秋大梦之境中，与识海的联系被明镜台隔绝。

无论他在此境中修炼到了什么地步，只要隔着明镜台，他的识海都不会发生变化，因此任何修士都无法看出裴镜清还活着、还在修炼。

这样，才能躲过抄袭之境的窥探。

这就是先贤将他引入千秋大梦之境的原因。

裴镜清与先贤们都不去窥探外侧，免得招来抄袭之境的注意。其实外面修真界，此时不过过去一月。

这日，先生们又同化为那老者声音，忽然将裴镜清的神魂引出了明镜台，回到识海中。

他之前金丹被挖，修为四散，识海本应该逐渐断绝生机，陷入黑暗。

但裴镜清神魂一回到识海，却发现识海竟比他刚掉下明镜台时，还好转了一分，连明镜台都莹润着微微宝光，不像先前只能一闪而逝。

而随着他神魂回归，整个识海静室灵气涌动，又恢复得生机勃勃。

裴镜清无法控制识海变幻，微微皱眉。

裴镜清疑虑道：“先生……”

先贤们以老者声音一同说话时，既然自称“老朽”，裴镜清也就继续以同一人看待对话，不然不方便交谈。

老者不等他问完，就解释道：“老朽偶然感应到明镜台宝光恢复，才发觉抄袭之境的压制竟被隔绝了大半。老朽猜测，应当是你师父们，将你放在一处灵气沛然的好所在，或是宝地，或是灵器。才使得你识海不竭，还略有好转。”

说到这里，老者声音感叹了一句师徒厚谊，裴镜清也是一时怔然。

裴镜清在修真界中的身体，应该已经是个活死人。玄真五子却将他存放在灵气沛然的宝地灵器中，裴镜清一时深深感念师父们多年不变的慈爱庇护，一时深忧师父们为自己伤心。

然后听老者继续道：“抄袭之境定然以为设计成功，就算你活着，也是个活死人。”

“既如此，趁你还未重塑金丹，出来识海。一是加速你识海重焕生机，好叫你师父们有个念想，但又避免一步重结金丹惹来注意；二是与你仔细说说这明镜台的效用。”

“原来如此，”裴镜清应道。

老者直接道：“如今明镜台已归你用，你去试试。”

裴镜清实事求是地问：“我如今仅是筑基修为，能催动它吗？”

老者嫌他墨迹：“距重塑金丹也只是一步罢了！试试就知道。”

裴镜清应了声是，催动修为，明镜台立刻宝光大盛，井口清水翻涌，倒吓了裴镜清一跳。

联系到识海的变化，裴镜清意识到，千秋大梦之境中修出的修为，比在修真界中修得的更为精纯。

老者略含得意：“如何？”

裴镜清觉得先贤们甚是可爱，莞尔道：“学生感激不尽。”

老者畅然一笑，随后语气庄重起来，指点裴镜清明镜台的四个作用。

第一个作用，就是连通千秋大梦之境。

第二个作用，是明镜台中封存着抄袭文的出版书《穿书拯救霸道Boss》，但这本书是抄袭之境的剧情发展，是抄袭之境的命脉，自然受到抄袭之境的庇护，等裴镜清重塑金丹才能召出。

并且，这本书每翻开一页，裴镜清都需要运转修为与抄袭之境对抗。

修为不够高，就看不了几页。

第三个作用，就是像裴镜清第一次听到的对话那样，为裴镜清展示前世，让裴镜清了解抄袭文的发展，帮助裴镜清更好地应对抄袭之境。

裴镜清的修为越高，明镜台能展示给裴镜清的就越多，不仅限于声音，还能够看到画面。

第四个作用，是从前世，为裴镜清找回被资本删除的抄袭证据！

裴镜清的修为越高，能找回的证据就越多。

甚至，一旦裴镜清的修为足以压到抄袭之境，就能将关键证据送回前世，改变前世发展！

听到这里，裴镜清怔愣良久。

他从未想过，除了得到先贤指点，还有可能占据剧情先机，为保护玄真，保护修真界与百姓，更多一分胜算。

他更从未想过，竟然还有可能，给前世的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如此大恩大德。

半晌后，裴镜清声音微哑：“先生……”

老者声音故意打断他：“快试。”

裴镜清稳定了一下心神，却显然还不够稳定，他不自觉使出所有修为催动明镜台，使得明镜台宝光激盛，清水如喷泉，水珠跳跃。

如此全力催动片刻，一本薄薄的A4纸从井口浮出。

只有十几页。

封面上写着【原告证据材料2——抄袭者最初发表的[《仙山何处》穿书同人]《万人迷与反派boss》】

裴镜清稳定心神，翻开第一页，看到时间轴说明，才知道这是什么。

一篇穿书题材的原创网文，小说中的原书剧情，应该也是由作者自己花费心思设计的。但抄袭文《穿书拯救霸道Boss》，却是偷裴镜清心血走捷径，文中穿的书，其实就是《仙山何处》，每一处设定、剧情都能在《仙山何处》中找到对应。

因为这篇抄袭文《穿书拯救霸道Boss》，最开始，就是抄袭者写的一篇《仙山何处》的穿书同人。

这本A4纸，就是抄袭文最初的样子，发布六章后突然删除的穿书同人文。

第二页开头，是抄袭者当时发布的同人文标题与CP说明。

“【《仙山何处》同人】《万人迷和反派Boss》

主CP：反派Bossx我

其他CP：我全都要~

说明：总之是本帅哥代入穿书受，穿《仙山何处》的第一人称[女票]文，主嫖魔君，剑仙也是一定有的，其他角色看情况。

不喜勿进，不看排雷的喷子都是孤鹅。

致敬：给《仙山何处》打call！！我永远喜欢作者大大和魔君！！！！”

裴镜清面不改色地往下看。

文章主体从第一章开始，排版就分成了左中右三栏。

左栏是这篇穿书同人。

中栏是抄袭文《穿书拯救霸道Boss》。

右栏是《仙山何处》的相关段落。

这不仅是那篇同人的时间轴打印稿，还是一份抄袭调色盘！

抄袭文与最初同人文的前六章，剧情一模一样，只是为了不被轻易看出是抄袭《仙山何处》，在细节处做出了修改：比如角色名、宗派名，有的胡乱修改，有的张冠李戴。

这些修改，因为抄袭者自己没有墨水，乱改的地方十分突兀，只能扒着裴镜清的小说淘换词句。

裴镜清联系最初听到的那段男女交谈，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听到“花子虚”这个名字时，会产生违和感。

因为在《仙山何处》中，花子虚只是一个炮灰，裴镜清取名时故意玩梗，借了《金瓶M》中的角色名，是有意骂这个炮灰好色。

抄袭者在扒着《仙山何处》抄袭时，连炮灰名字都不放过，只知表象，觉得花子虚读起来好听，就移花接木给了男三。

抄袭者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着《仙山何处》剥皮拆骨地猛抄，被反抄袭的网友扒出细节嘲笑打脸，还气急败坏地怪裴镜清爱拽文。

而裴镜清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就算还没有恢复前世记忆，都能本能地感到不对劲。

归根结底，《仙山何处》是裴镜清的心血，这篇小说处处带有他的思考痕迹和学识烙印。他现在已经记起《仙山何处》，也回想起了设计这个修真U世界的每一处来龙去脉。

而抄袭者只会扒着他抄袭。

抄袭，抄得走文字，抄不走文心。

抄袭者偷不走原创者的思考，偷不走原创者的学识储备，偷不走原创者的人文关怀。

这样一来，在这个表面堂皇的抄袭之境中，不论针对玄真教究竟有什么阴谋，修真界和凡间百姓又是如何被屠杀。因为是抄袭得来的世界，裴镜清这个原作者再被压制，小偷也还是会在裴镜清面前露出马脚。

只要抓住这些天然提醒，总能为他想保护的人们找到一线生机。

这么一梳理，裴镜清心里就安定了许多。

他继续阅读调色盘。

这六章同人文的剧情，是抄袭者代入一个穿书受，穿入《仙山何处》，以身为读者的优势抢剧情先机，混到当时还是人类孩童的反派Boss身边，在反派Boss被妖魔掳走时，装作大义凛然地救他，结果被一同掳走，用看似挡枪的手法，抢走了反派Boss初期最重要的机缘。

到第六章结束时，剧情开启时间大法，一跳十二年，写穿书受虽然被反派boss误会，却依然深情地为反派Boss着想，设计替他除掉原文剑仙男主的最大外挂——把原文男主的冰棍师父填入魔熔浆。

裴镜清看到调色盘的最后一张：

左（穿书同人）：来讨好我的，竟然是道貌岸然的原文剑仙男主，玄真教大师兄凌云。他一定不知道，我马上就要把他的冰棍师父，扔进魔熔浆烧死了。就是这么狠，别怪我，要爱我。

中（抄袭文）：那看似高冷的剑修萧九，为了讨乔白石欢心，立刻自报家门，自称是修真界第一宗门灭魂宗的首徒。乔白石心中暗笑，这道貌岸然的萧九不会知道，他眼前这个可可爱爱的乔白石，即将把灭魂宗私藏的羲和冰魄连带他那活死人师父一起填进魔熔浆，为南疆百姓伸张正义！

右（原文对比）：萧九，抄袭的是《仙山何处》的男主，剑仙凌云；

灭魂宗，抄袭的是《仙山何处》的第一宗门，玄真教。

冰棍师父，抄袭的是《仙山何处》男主剑仙凌云的冰封师父。

原文剧情：南疆魔门频现，男主凌云下山降魔，在魔熔浆肆虐时，因为想到冰封的师父，想到了用剑意冰封的解决之道。

……裴镜清大脑有些混乱。

灭魂宗=玄真教，萧九=凌云。

也就是说，玄真教“私藏”了羲和冰魄？羲和冰魄中有凌云的活死人师父？

裴镜清在外面的身体是活死人状态……

裴镜清的识海不仅没有颓败，还在好转，老者说师父们定然将他放在一处灵气充沛的地方……

他定然被师父们放进了羲和冰魄……他是凌云的师父？！

这也就是说，凌云就是小九？！

裴镜清愣在原地。

他之前还想过，如果有幸得见剑仙，会不会像见到偶像的粉丝，全然没想到，自己捡回来养大的徒弟狼崽，就是自己笔下的剑仙凌云。

裴镜清既惊讶又担忧，虽不是完全不欢喜，但还是对小九忽然成人就要独自成长的担忧占了上风，心底是五味杂陈。

老者声音叹息：“你怎么想？”

裴镜清脱口而出：“幸好我把金丹喂给了小九。”

裴镜清并不介意小九是狼，也不介意剑仙是妖修，只是担忧小九被抄袭之境借机侵害。

虽然不知道抄袭文中会怎样发展，但按照这六章剧情来看，总之就是抢凌云高光剧情、颠倒正邪倒打一耙。

《仙山何处》开头那么简单的降魔剧情，都被抄袭文恶意抄成这样，那原文第二卷写到修真界对妖修的排斥，不知抄袭文会不会抄出更恶意的剧情。

除了修真界对妖修的排斥，妖修在修行上还有先天不足，抄袭者故意将剑修天才凌云抄成一个狼妖剑修，其目的不言而喻。

所以，他庆幸自己给小九吃了金丹，已经让小九彻底脱胎换骨成人了。

老者声音没料到他这样回答，哈哈大笑：“你倒和你师父们一样，是个爱徒弟的。”

老者声音也知他心情复杂，宽慰地指点道：“你看封底那行字。”

裴镜清将这本A4翻到背面，发现封底有四个灵光闪烁的字：渡劫前期。

裴镜清立刻想到明镜台的作用：“这是说？”

老者肯定了裴镜清的猜测：“这是明镜台的估算，等你的修为到了渡劫前期，就有足够的修为催动明镜台突破压制，将这本证据送回前世，送到为你维权的人手中。”

裴镜清一时感动，一时又心生疑惑：“先生，前世，被抄袭、维权无门的原创者有很多，为什么是我获得先生眷顾？”

老者长叹：“‘有很多’这三个字，还不够么？”

裴镜清闻言一愣，确实，不知何时，听说原创者被抄袭、抄袭者反而赚个盆满钵满，好像已经成了习以为常的事。

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是自己得到了帮忙。

老者却道：“帮你，正是为了帮更多的人。其中关键，你会渐渐明白。待你重塑金丹，再出明镜台时，就能翻阅那贼子抄作，占得剧情先机，此时眼前最紧要之事。做事不可操之过急。回去吧！”

还可以帮更多的人！这简直是一针强心剂，裴镜清闻言一振，到底是听进了老者的话，稳定心神，沉稳地应了声是。

落下明镜台前，裴镜清望着好转的识海景象，像是看到一度熄灭的希望又燃起了星星之火。

他睁开眼，就又看到了先贤们震撼人心的千秋大梦之境。

他忽而想，不知徒弟小九，现在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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