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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的时候,天空飘了点小雪,细碎易融,仿佛看不见一般。江宿雨站在院门前,伸手去接,微凉的雪花落在他的掌心,下一刻一只大手便已经覆上,那一颗细碎的雪便融成了一点凉意,化在了两人的掌心。

江宿雨与他相视一笑,他不愿坐马车,陆沂便带他骑马,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小半张脸在外头,笑容洋溢,任他玩个痛快。

马走得很慢,跑快了带起风来,怕凉着他的宿雨,斗篷裹得很紧,墨蓝色的斗篷是他的,刚好能裹住他的宿雨……

颂阳离此处颇有些路程,寒冬已至,这天也是一日比一日冷了,陆沂也不敢路上怠慢,只陪着他玩了半日便回了马车,之后便日日都在马车里,抱着手炉,披着大厚斗篷,饶是如此,也抵挡不住江宿雨体弱畏寒,日日瑟缩在他身边,连下马车都不愿意。

到了夜里,便更难受了,江宿雨身子凉,捂不热一般,多加被子也没用,如此一来,陆沂心里隐隐有了怀疑。

“要发病了是不是?”

“没有,就是天冷,我一向怕冷,你知道的。”江宿雨直往他怀里钻。

陆沂紧紧揽住他,心都在颤抖:“宿雨,不要瞒我,我真的很担心。”

江宿雨勉强笑了两声:“你是我的夫婿啊,我怎么会瞒你,真的没有,我就是冷,你别走!”

“我们明日快些,早些到颂阳,我也好早取优昙婆罗!”陆沂将火盆拨亮了些,心都给他揪起来了,他的宿雨为何总要受这些罪!

“嗯,听你的。”江宿雨抱着手炉,靠在他身边,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唇色很白,咬得很深的齿印,眉尖蹙起,将一切不适都死死压制在了喉咙里,透不出一星半点。

待他呼吸逐渐平缓之后,陆沂将他抱回了床上,压了两床厚被子,塞了两个汤婆子进去取暖,旁边的炭火也移进了些,又在香炉中撒了一把安神香,做好这一切之后,他才悄悄出门去找江暮吟。

“宿雨近日状况越发不好,他是不是……”陆沂喉头哽咽,他见过宿雨病发时的样子,这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遍!

江暮吟目色苍茫,他亦山穷水尽:“是,能撑到今日已实属不易,他压制不住体内的寒气了。”

陆沂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万分艰难道:“压制不住了会怎么样?”

江暮吟沉默半晌,屋子里静寂一片,唯有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陆沂一直在等他的回答,却控制不住掌心在隐隐颤抖。

良久,见他实在坚持,江暮吟才叹息道:“活活冻死。”

此处没有温泉给他驱寒,寒气入体,伤的是肺腑,凉的是血液,犹如身处冰天雪地,迟早要冻成一具僵硬的尸身。

陆沂脚下一软,竟摔坐在椅子上,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江暮吟摇头,“他这身子早已破败不堪,什么药都用尽了,再压也撑不了多少时日。”

“四叔,”陆沂强撑着站起,已然做了决定,“还须劳你好生照顾他,我先行一步,一定将优昙婆罗带回来,务必撑到我回来。”

“你要先去?”江暮吟眉头皱起,仍是摇头,“宿雨不会让你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同你成亲,可见他有多离不开你,你现在走,怕是要了他的命。”

“不会,死不难,活下来下难,他撑了这许多年,拼死也要回来见我,又怎么舍得在这个时候弃我而去。”陆沂眼眶微湿,沙哑道,“他必能撑到我回来,我的宿雨不会那样软弱,他那么贪心,想要的又何止是成亲!”

身陷北辰的那些年里,没有他的那些日子,他的宿雨就不难过吗?可他从来没有放弃,他的宿雨犟得很,从来就不是个轻易认命的人。

“如此,你便去吧,只愿你莫要后悔。”江暮吟背过身去,满身寂寥,一个两个,都拦不住。

“多谢四叔。”陆沂即刻转身,拉开门离去。

他悄无声息地回了屋,房内炭火很足,甚至有一丝热,可他的宿雨还是在被子里蜷成了一团,紧紧裹着被子,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在外头,分外憔悴。

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将他的每一寸容颜都牢牢记在了心里,俯下身子在那额上轻吻了一下,他真的很舍不得!

“你回来了。”江宿雨困倦睁眼,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好,”陆沂亲吻了他的唇,满目柔情,声音轻暖,“我就来,你先睡,我洗个澡就来。”

“不许去!”江宿雨心头一紧,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不顾寒凉坐起,顷刻之间眼泪已蓄了满眶,“我不许你去!你又要偷偷溜走是不是,连见你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我,明天早上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你怎么还能这样对我?”

“宿雨,你冷静一点!”陆沂赶忙捞起被子裹住他,心中蓦然一痛,他的宿雨那么聪明,又怎会猜不到他的打算?

江宿雨头抵在他肩上,哀声痛哭,从未有过的绝望涌上心头:“不要丢下我,求你不要再丢下我,我真的……等不到啊!”

“别怕,”陆沂心痛难当,捧起他的脸,抹去他满脸泪痕,“你别怕,我保证,我很快就回来了,一个月,你至多等一个月,我便回来了,日后我们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在一起,就分开这几日,不怕的。”

“我不要!”江宿雨摇头,泪如泉涌,他已然经历过一次分离,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我等不到,我求你,别走好不好,我没多久了,求你不要去……”

“宿雨,听话。”陆沂狠下心来,用力拉开他的手,转身即走,他不能心软,他必须去!

“不要!”江宿雨肝胆俱裂,拼命想要抓住他,跌跌撞撞地爬下床,一路追出门外,绊倒在门边,寒风顿时吹了满身,冷夜凄清,廊下已不见了人影,他追不上啊……

为什么又要丢下他啊,明明都已经成亲了,为什么还是留不住……

下人闻声而来,赶忙将他扶起,送回了屋里,关好门窗,将炭火拨得火亮。

当晚,江宿雨便发起热来,高烧不退,双眼紧闭,一张苍白的脸烧的通红,喉咙干涩,难受得要命。

江暮吟派人去找了处清净的院落,暂且住了下来,用了个极凶险的方子,撬开江宿雨的嘴,硬灌了两碗药去,吐了一地,再灌,再吐,如此反复多次,守了五日,才勉强撑过了这一场风寒。

他的身体越来越弱,渐渐地连床也不下了,就这样困在那一间朝阳的屋子里,膝上盖一块厚毯子,一日也说不出半个字。

一个月……也不是很久,他细琢磨着,面色惨白,目光灰暗,抱着手炉缩在火盆边轻悄悄地数过了三十日……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远处的晨鸡鸣了三遍,天光大亮,第三十一日,陆沂没有回来……

第三十七日,他失手打翻了药碗,将喝下去的药全呕了出来,浑身颤抖,彻骨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痛彻长夜……

第四十二日,他昏睡了整日,精神不济,浑浑噩噩……

第四十三日,他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书桌前,咬着牙抓起笔,开始写信……

除夕那夜,大雪封城,满目皆白,下人给他端来了饺子,他夹了两个,嚼了两口便咽了下去,嘴里都是苦味,他已尝不出味道了。

第四十九日,他停了药,再喝也不过徒增苦楚罢了……

江暮吟守在他屋里,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望着他消瘦塌陷下去的双颊,幽幽叹了一声,一个拿不到不肯回,一个见不到偏要等,两个都傻。

“四叔,”江宿雨神色茫然,呆滞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我怕是等不到了,我给他写了信,要劳你替我给他了。”

“好。”江暮吟颔首,有些不忍再看,这一去,又是悔恨终生。

江宿雨又嘱咐了一句:“他定然是要伤心的,你帮我劝着他些,别让他做傻事。”

“好。”

“还有……还有瞻儿,须得让他看着瞻儿长大成人,那孩子离了父母,已经够可怜了,可不能再丢下他。”

“好。”

“如此,我便放心了。”

江暮吟道:“你睡一会儿吧,精神好些。”

“好,我就睡……”江宿雨怔怔道,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抬眼,泪色潸然,“若是他……他实在难受,就让他来吧……给瞻儿寻个好人家,莫让他受苦……”

江暮吟扶他躺下:“别再想了,睡吧,这些事我替你记着!”

“好……”江宿雨顺从躺下,失魂般地望着床顶,过了许久,眼睛酸涩到实在睁不开了,才轻轻阖上,呼吸越来越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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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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