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易大师的住处就在碧城城正北街上,十分好找。主人相邀而来,进去自然容易,只是却一直没有见到主人。
易府管家殷成带着两人往客房去,顺便帮自家主人解释:“大师早有吩咐,若江公子前来,必定好生招待,可惜我家主人抱恙在身,不能亲迎,还望公子莫怪。”
陆沂翻了个白眼,什么不能亲迎,分明是觉着来见个小辈有失身份,拿架子呢!
江宿雨淡笑道:“我奉家师之命前来,自然是以病人为先。”
殷管家不是个多话的,解释完了,便不再多言,将两人带至客房,就先离开了。
待他走远了,江宿雨才松了口气,道:“莫非这些大家族里规矩都这么森严,一路上不见几个人,也不闻人声,太压抑了。”
一路所见房屋老旧,朱漆斑驳,圃中树木森郁,枝叶垂瓦,墙角生苔,怎么看都像是误入了谁家古宅,易府是当地大户,怎么也不修一修?
“噢,不用怀疑,这纯属个人风格,与别人家无关。”陆沂立刻纠正他的想法,谁家会把气氛搞得这么诡异啊,生怕看不出其中有猫腻一样。
“那这主人家的爱好还真特别。”江宿雨暗笑,“也罢,毕竟是高人,总得有点与众不同才能突显这高人风范。”
什么高人风范,性格阴暗还差不多,整栋宅子死气沉沉的!陆沂暗自腹诽,面上却轻松道:“宿雨,明日我陪你去看看那位大师,能治我们就多留两日,不能治就立刻告辞。”
“这么急?”江宿雨诧异地看着他。
“嗯。”陆沂点头,“我不喜欢这住处,不自在。”
江宿雨却笑了:“谁让你要跟着来,寄居他人屋檐之下,是那么好玩的?”
这个情形,不跟着来,他才会后悔。陆沂一顿,又忍不住逗他:“没办法,一想到要那么长时间见不到你,我就难受,先生罚我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只能跟着来。”
“好好说话。”江宿雨皱眉道,方才那一句,声色撩人,低哑温柔,不像是对他说,倒像是情人间柔情蜜语。
“有人来了。”陆沂坐回原处,门外一阵脚步声清晰入耳。
不过片刻,殷管家又带人来了,身后跟着个小厮,手里捧着红布盖着的托盘,那托盘由檀木做成,精雕细琢,绝非凡品。
殷管家道:“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此物就当作我家主人的谢礼,还望能入得公子眼。”揭开红布,是一架置于桌案上的六扇屏风摆件,镂刻着山水绵延不断,大气磅礴,方寸之间,纤毫毕现,价值连城。
江宿雨顿时一惊,随即笑道:“我奉先生之命前来看诊,不敢言苦,病人尚未见过,东西就请先收回去罢。”这屏风的价值,御医都请得来了,何必请他一个半桶水?
殷管家却不动作,只示意小厮将礼物放下,这才笑道:“公子多虑了,这并非诊金,乃是我家主人赠与公子的见面礼,公子还请早些休息,主人定下了明日看诊。”
江宿雨一阵无语,自我反省道:“莫非是我见识浅薄?这就是他们的待客之道?那可真是财大气粗了。”
陆沂轻咳两声,稍微掰正他的想法:“这的确是个人风格,你莫要误会。”财大气粗也不是这么个粗法,无事献殷勤,心怀不轨!
江宿雨将红布重新盖好,把它放在置物架上,道:“先放着吧,临走之前再还好了。”
陆沂问道:“你不要?反正他说了是见面礼,你喜欢收了也没事。”
江宿雨摇头道:“我面子没这么大,不是我该拿的东西我为何要收?”
喜欢精致的小东西么,陆沂暗记在心,往后他留意着,多找几样补偿回来。
两人在客房中待了一天,也没见到这易府的半个主人,连晚膳都是下人送过来。易大师卧病在床不便见客,可这易府不可能只有一个主人,迟迟不露面,可想而知对这大夫是有多不看重。
陆沂甚为不悦,冷笑一声:“这种冷遇,何必大老远的请你过来?”
“该吃饭的时候,你就认真吃饭,少想些有的没的。”江宿雨睁大眼睛,很认真地在挑鱼刺,“大夫看诊,自然什么样的病人都有,我还没到能挑病人的水准。”况且江家也不许挑病人。
“我要吃鱼。”陆沂一手撑着下颌,直勾勾地望着他刚挑好的鱼。
江宿雨手上顿了一下,随即放到了他碗里,附带一言相送:“懒。”
“嗯,好吃。”陆沂咬了一口,瞬间心里那点不快都散去了。
江宿雨默不作声,安静吃饭,时不时挑几根鱼刺,大多数都被陆沂赖去了。
江宿雨挑眉:“你几岁,不给还抢了?”
陆沂懒洋洋道:“我懒。”
江宿雨顿时黑了脸,此人脸皮之厚,真是令人发指!
夜幕既下,又有下人送来洗浴用的热水。船上那几天实在是累得慌,江宿雨只想好好洗个澡,然后躺下休息一夜,早早的就将陆沂赶出了自己的房间。
浴后,只觉眼皮越发沉重,江宿雨几乎挨床就睡。没过多久,正是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有推门声,努力挣扎着,两眼又开了一条缝,模模糊糊只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自发地往里挪了挪,合上眼,继续睡。
“我习惯了与你同住,睡不着……”陆沂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他已经空出来了半张床,一时哭笑不得,亏他还想了一堆的理由想赖下,却原来这么容易!这府里蹊跷得很,他哪能放心江宿雨离开他的视线,总要守着才安心!
江宿雨给他腾了地方出来,他却不急着躺下,安安静静地看着江宿雨睡熟了,才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初来乍到,今晚不把这府里探个清楚,认认路,他大概是睡不着了!
这里白天冷清,晚上更显得阴森,府里树影婆娑,枝繁叶茂,倒是适合隐匿身形,夜里人很少,只有几个护院守夜,都规矩得很,依旧不闻半点人声。
这未免也太死气沉沉了些!若说规矩太严,御下有方,也不是这样的一个情况,观下人神情,一个个谨慎小心,倒像是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
到了后半夜,将易府地形探了个清楚,陆沂才悄悄回房,轻手轻脚躺下,连吸气都不敢大声。侧着头,缓缓靠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药香,这才安稳地闭上眼!
次日,江宿雨一早醒来发现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个人,特别无奈:“这都什么毛病!”不请自入,他都不知道陆沂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毫无知觉!
“陆沂醒醒,该起床了!”江宿雨使劲推他。陆沂翻了个身,头埋在被子里,意思很明显,暂时不起!
江宿雨百般无奈,只得先起来,昨日约好了今日去看病人,自然得提前准备。待殷管家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殷管家温和问道:“江公子昨晚可休息好了,可方便替我家主人看诊?”
“可以,我去取些东西。”江宿雨转身回卧室,却见陆沂已经醒了,收起了那幅懒懒散散的样子,精神还挺足。
陆沂边穿衣边道:“我同你一起去!”
江宿雨忍不住调侃:“你跟着去做什么,不再多睡会儿,这会子可赶不上午饭。”
陆沂从桌子上拿了块点心,暂时垫了垫肚子,道:“走吧。”
易大师的院子在东北角上,一个极为僻静的地方,墙衣脱落,痕迹斑驳,再加上几棵不加修剪,生长的很随意的榆树,实在不像是这偌大府邸里一家之主的住处。
屋子里有些昏暗,厚重的帐子里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坐靠在床头,恹恹的,像是病了有段日子了。
江宿雨正待上前,忽然有人轻轻挑起帘子,一晃就到跟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缓缓打量他一番,颇为懒散的声音才不紧不慢地响起:“家父的病就有劳小公子了。”
江宿雨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原来是易公子,在下自当尽力而为。”
“请!”杜渐微稍稍侧了身子,让他过去,“我姓杜,杜渐微,易大师是我的养父。”
江宿雨神色淡漠:“原来是杜公子,失礼了。”从他身边绕过,径自走向病人。陆沂抢先杜渐微一步跟上,这一脸假笑实在是令人心生嫌恶。
杜渐微斜斜靠在柱子上,双臂环抱胸前,一幅漫不经心的神色,偶尔瞟一眼江宿雨诊治,将一个局外人的角色演绎的淋漓尽致。
江宿雨一手搭上老人的腕脉,不料他却将手腕一转,躲开了去,如此几次,次次捣乱。江宿雨不明其意,抬头看他,眼中一片疑色,然而床上的老人根本没有搭理他,再探依然是躲。陆沂也发现了这事儿,当即说道:“我二人奉虞楠先生之命来给前辈诊治,还请前辈不要为难。”
后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杜渐微懒声道:“这可是义父您自己请来的名医,怎么义父竟忘了么?”
易大师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江宿雨趁机再探,这回果然没有再躲开,看他的神色,倒像不知道这回事一样,可虞先生明明说是易大师让他来的,这就令人生疑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易大师?
不久后,杜渐微问道:“江公子看了这么久,可诊断出什么了?”
江宿雨深深看了一眼老人,道:“体虚多思,郁结于心。”
杜渐微略带嘲讽道:“我还以为有什么高明之处,原来还是这两句话!义父这回可要失望了。如此我就不多留两位了,请自便!”
“告辞。”江宿雨起身离开,走了没两步,还是留下一个小锦囊,“前辈夜里难眠,睡前点燃此香,可助眠。”
待出了门,走远了,陆沂才问道:“怎么回事?”
江宿雨摇头道:“他没病。”
陆沂又问:“那他偷偷塞给你什么东西了?”他就站在后面,看得分明。
江宿雨道:“没塞东西,就写了个字,跑。”
陆沂顿时脸就黑了:“虞先生这回可太过分了,这都什么破事儿!”
江宿雨仔细分析了一下:“虞先生说是易大师让我来的,可看刚刚的情形,易大师对此分明一无所知,既然没有病人,虞先生为何要让我来?我想了想,大概他不是想让我来,他是想让你来。”
陆沂显然也明白过来了,心里怄的要命,老奸巨猾的公狐狸!
江宿雨十分不解:“不过他想让你来为什么不直说,反而拿我做幌子?”
陆沂面无表情道:“因为跟我直说没用,我会拒绝。”
江宿雨仍有疑问:“那万一你不跟着来呢?”
“我这不是没让他失望嘛!”陆沂冷静下来,来都来了,生气也于事无补,且留着秋后算账!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回到住处,江宿雨关上门,小声说道,“易大师的身体除了虚弱了点,没有任何异常。”
“据杜渐微所言,易大师应该是送出过一封求救信到虞先生手上,虞先生就把我俩坑来了。”陆沂一手撑着下颌,一手轻轻敲打着桌面,放低声音道,“晚上再看吧,我去探探。”
江宿雨问道:“探?又爬墙,这可是别人家里。”
陆沂故意逗他:“我也觉得挺危险,万一被发现了,我可就惨了,不如咱们直接打道回府,不管这事儿了如何?”
知道江宿雨肯定不会失信于人,他才故意这么说,虽然是被虞先生坑来的,可到底是收了人家东西,就这么走了,他定会觉得心有亏欠。连自己送他的千明灯他都不想欠,又怎么会愿意亏欠别人的?
果不其然,江宿雨神色一顿,低头沉默不语。陆沂最见不得他这副为难的样子,立刻改口道:“我逗你玩的,别当真,来都来了,怎么也得试试不是,不然回去交不了差,可就太丢人了。”
江宿雨却摇头,坚定道:“不,我们回去。”
“为何突然改变主意?”陆沂看他神色清醒,不像是不情愿的样子。
“没有改主意,不过是权衡利弊。”江宿雨缓缓道,“虞先生故意蒙骗我在前,他交代的事我不必守信。易大师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用不着让你以身犯险,我留下的安神药确有奇效,算还了他的情。所以,此事于我们无关,我们回去。”
听完他这番话,陆沂微微惊诧,他一直以为江宿雨淳善无害,待人太好。身为大夫,他一直恪守本分,从没见他推拒过哪个病人;身为学生,也是备受诸位先生青睐。原来,他也有自己的考量,这样才好,不吃亏,不怕被人欺负了去!
“好,听你的,再留一天,明日就走。今天我只打探,绝不乱来,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剩下的透露给此间地方官,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江宿雨仍然有些许担忧:“那你小心行事。”
今晚实在不是个夜探的好日子,月朗星稀,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有点什么异常,都看得一清二楚。陆沂守着江宿雨睡下,悄悄溜出了屋子,一路隐匿身形,凭着白天的记忆,往易大师的住处去了。
那座老旧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从窗纸里透出淡淡的光晕。陆沂藏在一棵树后,远远观望。这么晚了,莫非杜渐微还在守?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孝子贤孙,却昼夜不分地守着,事出反常必有妖。
看来今晚是要无功而返了,既然如此,多留也无益,明天就带宿雨回颂阳。打定主意,陆沂正待离开,却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猛地抬头一看,那旧屋的瓦顶上,正躺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身暗色衣裳,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是他大意了!
杜渐微一声长叹道:“我最讨厌不听话的人了,因为他们通常都爱找死!”
他声音不大,陆沂听的分明,心里咯噔一跳,被发现了!
没等他作出反应,杜渐微又自言自语道:“可我又不能杀你,因为你死了我会有大麻烦,所以你真是特别讨厌啊,跟那个多管闲事的江宿雨一样讨厌!”
陆沂闻言,立刻飞身上屋顶:“你到底是什么人?”认识他不奇怪,他自幼长在京都,见过的人可太多了,对方既然有所顾忌,那就暂时不会动他。
杜渐微动都懒得动一下,躺着斜看了他一眼:“你记性真差,白天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他的义子,他也没亲儿子,所以他死了我就是主人。”
陆沂面无表情道:“怪不得你盼着他死!”
“错了,我可不盼着他死,他死不死跟我有什么相干?”杜渐微淡笑一声,脸上一片毫不在意的神色。
陆沂道:“若非性命攸关,易大师为何要向虞先生求救?”
杜渐微拍拍身边的青瓦,道:“别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别急,先坐下,慢慢说。”
陆沂一撩衣摆,安然在他身边坐下,如他所言,他身上确实没有杀气。
“你不觉得,这座宅子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么?”杜渐微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又幽幽道,“先听我,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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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沂:宿雨,我想跟你睡觉!
江宿雨:不知羞耻,滚!
陆沂:……真的只是盖被子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