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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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北京,是去年四月底边。那时候的心里的绞榨,曾在《一封信》里写过,读这篇东西的人,大约总知道得很清。当时的决心:“教书的地位,当然是丢掉,就是老婆儿子,也不能管,最后丢旧书,又最后也可以丢生命。”

那时候,朋友的爱牟,远在日本,芳坞想去南方,“若前后接得上,就赶往上海去喝它几天酒,什么它妈的,都破它一个坏,弄得好便好,不好也不要紧,九九八十一,总该把我自家的颜色来辨一辨清,做人不是做梦。”

这前后,同幽灵似的附在我的身边,深更夜半,上德胜门里北衙门桥上买几瓶啤酒来喝,喝干之后,攀炭一打,再往什刹后海的南岸北岸,乱跑乱跳乱叫,或白天去天坛坐一天,将晚四五点钟,上馆子小喝,进戏院听到一两点钟,出来再喝再讲话再走到天明的,是四川的陈逸生。

正是这时候,银弟取名柳卿,上捐在百顺胡同的长乐接客了。

我并不说她美,也不说她有什么可爱,总之前年初到北京的时候,穷极苦极,无聊无赖之际,善心的一位朋友―这朋友姓钱,当然也很可怜―想救我登岸,带我常去的,是西大森里,银弟在那里当“度嫁”的春浓处。

沧海曾经过来的,看这些东西,自然只觉得无聊,又加以当时袋里没有钱,身体萎萎缩缩,几个半红半黑的小窑子,她们不来睬我,我也犯不着睬她们,算什么一回事。去去就去去,揩揩油,坐坐,光着眼看看,也好。一个月不去,不去就不去,在家里坐着,烧烧烟卷,买一点白干喝喝,也好。

以这样的态度,上春浓处去了四五趟,中间来和我攀谈,我也和她随便说些不相干的废话,有时候或许抱一抱,捏一把的,是“度嫁”的银弟。

有一次,只那么一次,晚饭时多喝了几杯酒,在春浓处坐了半点钟,临走,大家—那一天去的有三四个人―都抢着用暴力和银弟亲了一嘴,该轮到我的时候,我对她笑了笑,轻轻用江南话问她“好不好?”她只微笑着摇摇头。后来她送我们出房门,到廊下,偶尔经过了一间黑的空房,我踱进去,拉着她,又轻轻的问她前一句话,她很正式的把嘴举了起来,―只有这一点关系。

出京之后,上海和芳坞玩了两天,回家,打了小孩,和女人起了一点冲突,再出来,到北京,过了暑假,又教书。中间因为钱没有,处处受气,苦得了不得,谨慎守戒,一直到了凉秋的九月。

有一天晚上,很觉得难过,在长街上跑了一回,就上前门外微雪夜香斋去喝酒。一个人坐着,卓卓的喝,喝到午前一点多钟,才付钱出来。走下台阶,正想雇车,即零零零东边来了一乘包车,坐着一个窑子。举起眼睛来看,觉得有点面熟,洋车接近一步,再看一眼,就想起了是银弟,心里觉得稍微有点奇怪。

又过了几天,不晓得哪里的钱,皮包里满的很。有一天被朋友邀去吃晚饭,席上遇见了那位善心的钱君,他偶尔提起了银弟的改名柳卿上捐的话。那时候,心里很动,不过不晓为了什么,那一天晚上终究没有去。

又过了几天,也在被邀的酒后,一个人踱出饭馆来,忽而想起了她。可是班子的名字,和她上捐的名字,全都忘了。想回来,雇车雇不成,上西车站去又喝了几杯酒,打了一个电话到春浓处一问,出来就跑上韩家潭蘼香馆去点名。

见了,捉住了她的手,就在见客的堂上问她:“你认识我么?”她微笑着,用北京口音,半惊半疑的回答我:

“熟得很,可是名字忘了!”

那一天晚上很冷。上她房里火炉旁坐下,说到第三句话,她就想起了春浓处,想起了那晚上举起来的嘴,突然的一扑,跳在我的怀里,两手捧了我的脸乱咬起来。

底下都是她说的话―她是苏州人,但操的北京话很好听,所以后来除睡的时候,两人用江南话外,平常我要她说京话。

“老钱近来怎么样了?前天素文上这儿来,说他好久没有去了。你还记得素文么?春浓处的……一年多不见了吧?你怎么不早来找我?……我今年四月就上捐了。先在长乐,开销大得很,前月底才换过来。你怎么知道的呀?……是素文教你的吧?……”

说到这里,她娘进来了。她很自然的替我和她娘介绍,我觉得她的娘也不很讨人嫌。

“你这一年躲在什么地方?……刚从上海来?……骗!……请你写一封信,可以么?……”

我就替她写信,是她的娘出名,寄给她的外祖父的。信的内容很简单:

“近来买卖不好,不能寄钱给你老人家。四月里,我包的那个人―名叫翠喜―逃了,没有方法,只好教你外孙女去上捐。等到明年正月,若买卖好一点起来,再寄钱给你。”

从靡香馆出来,回家走过西车站,看钟已经是午前二点。这时候天上的寒星,都好像是在摇动,北风吹上面来,也不觉得冷,因为替她写好信,银弟又烫了一壶酒给我。大街上走的人很少,只见了一点不大明亮的灯光,和几阵北风刮起来的灰土。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九武昌

原载一九二六年三月《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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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小说家(套装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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