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番

正番

头晕沉沉的,玉翠睫毛颤了下,缓缓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人穿青衫的背影。她嗓音沙哑,开了口:“请问……”

话音刚出,那人倏地回头,放下手里晾干的药材,又惊又喜地奔到榻边。

“小翠!你醒啦!”

手被握住,玉翠视线渐渐清晰,她定了定神,唇瓣微动:“何……小姐?”

“怎么,这么生疏?”何佩兰俏皮地眨眨眼,“叫我佩兰就行了。”

“佩兰……”玉翠缓缓地咬字。

脑中忽的想起一桩事,玉翠不顾刚醒的身体尚虚弱,挣扎地坐起身。

“你有没有……有没有看见有个小姑娘,这么点高,”她手比划了一下,“扎两个小辫。”

“你先别急。”何佩兰安抚她,“那小姑娘没事,一点儿伤也没受,比你醒得可早多了,现在在隔间睡着了。”

玉翠悬起的心稍稍放下,靠着床柱平复呼吸。

何佩兰替她掖了下被角,轻声问:“我听那小姑娘叫你什么……‘妈妈’。她不会是你女儿吧?”

玉翠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是,她叫珠珠。”

“……你和贺元的孩子?”

在何佩兰不可置信的眼神中,玉翠再次点了点头。

“他……他现在还好么?”说这话时,玉翠可能自己也没注意到,她连呼吸都不自觉紧了。

“谁?”何佩兰愣了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你是问那姓贺的吧?”她眼神微闪,稍有些不自然地垂眼,手掌细细抚平被子上的褶痕,“哦,如今……如今算是官运亨通罢,去年听说进了内阁。”

随即嘴角扯了下,声音更缓。可竭力平缓的语气里,仍透着一丝不平,“那会儿人人都在传,等徐首辅退下来后,恐怕接任的,就是贺家这位世子爷。”

听到贺元近况,玉翠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心中早有猜测,可得到实际确认却仍是不一样的。隔了这么久,心头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可以落地。

尽管玉翠很想知道,有关那人更细致的情况,可思及面前人和贺元之间的旧怨,玉翠便没好意思再问。

她出神的时候,何佩兰悄悄望着她:“对了小翠,你……你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啊?”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和贺元成亲了吗?怎么后来再也没见你出现过,还有你女儿……怎么,怎么京中从未有过贺家添丁的消息。”

“我……”玉翠抿了下唇,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当时、当时出了点事,我……我去了很远的地方,珠珠的存在,他们是不知道的。”

何佩兰善解人意地没再追问,神色却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贺元的事,聊了些其他的话题。

久别重逢,能聊的事自然多。

谈起怎么发现她们母女俩的事,何佩兰笑得直不起腰:“我去农庄做义诊,村民说一大早路过村头坟地,瞅见有座土坟旁的老槐树上挂着白影,头发长长的,盖着脸朝下倒挂。”

“这下可了不得,吓得他以为遇了鬼,扔了锄头就往回跑。跑回家,不住地念叨说撞了邪,抱着祖宗牌位不撒手,跪在床头求各路神仙保佑。”

“他家里人请我去诊脉,我一瞧就是受了虚惊。就给开了安神的药,可他还是怕得不得了。没法子,我这个做大夫的,就只能临时去充当个捉鬼大师。”

说到这儿,何佩兰噗嗤一笑:“我啊,本来还以为他是看花了眼,疑心生暗鬼。没成想,等去了那坟地,还真看见了老槐树上挂着的白影。”

“是我?”玉翠猜出来了。

“对,”何佩兰笑着点头,“你拦腰卡在树梢上,弓着背脸朝下,头发披散着,遮了脸往下垂,确实吓人得很。就那样,也不知道你怎么搂住你女儿的,闭着眼也不松手,还是我找人把你们搬下树的。”

何佩兰笑着打趣:“说真的,咱们也算命中有缘了。这也能碰上。”

玉翠也觉得确实缘分不浅,蓦地又想起数年前针锋相对的情景,不由也笑出声,感叹命运的戏剧性。

说说笑笑,天色渐晚。

次日,何佩兰背上药匣子,一大早便出门义诊。

玉翠翻来覆去睡不着,也醒得极早。等女儿醒了,她给小家伙穿好衣服,梳完小辫。蹲下身轻轻问:“珠珠,想不想见爸爸?”

珠珠小脑袋瓜点了好几下,眼睛红红的,扑进她怀里,紧紧搂住她脖子:“妈妈,爸爸没事了吗?他流了好多好多血。”

那边的阿元恐怕还需一段时间康复,而这个时空的贺元应该是无碍了罢。其实她心里还一直惦记着,离开时他受的伤,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后遗症。

可对着孩子,不适合说这么复杂的事。

她于是笑笑:“珠珠不用担心,爸爸应该好了。走,妈妈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敬国公府门前。

牌匾高悬正中,烫金的字体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玉翠牵着女儿,看着这熟悉又生疏的府邸,微微出神。

直到女儿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她才回过神来,抱起女儿走向守门的侍卫。

“这位大哥,能麻烦您帮忙进去通传一下吗?我……我有事想找你们世子爷。”

时过境迁,守门的十来个侍卫都是陌生面孔,玉翠便找了就近的那位说话。

“什么?……找我们世子爷?”那侍卫皱着眉,好像在怀疑自个儿是耳朵听岔了。

“是。”玉翠不知为何,心情紧张起来。古人说,近乡情怯,只是没想到,近故人也会这般陡生情怯。

侍卫视线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你找我们世子爷有何事?”

玉翠尚不知如何答,岂料珠珠脆生生地说出原因:“我们是来找爹爹的!”

“找你爹?”旁边有个侍卫乐了,“小姑娘,你该不会想说,咱们世子爷就是你爹爹吧?”

珠珠不知道世子爷是什么,她两只小肉手绞在一起,小小声地说:“我……我爹爹姓贺,叫……叫贺元。”她还记得妈妈前几天才刚刚教过她,怎么写爹爹名字。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侍卫们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说:“你们就是想打秋风,也不必找这么个不着边际的借口,咱们世子爷还没子嗣呢。”

玉翠刚要解释,又有一人在她堵在前头开口:“不过啊,没准咱们府上明年就能有小少爷或小小姐了。”

只听那人道:“七日后就是咱们世子大婚的日子,陛下年初亲自赐的婚,定的是徐首辅家的三小姐。我说,你们就是想坑蒙拐骗,也得先弄清楚情况,再开这种玩笑,到时候被送进牢里,可别怪咱们弟兄几个没提醒。”

大婚?

玉翠一瞬间脑袋空白,贺元……要成亲了?

她心跳声变得异常清晰,兀地生出一种梦一般的恍惚感,只觉得脚步都虚浮了来起来。

“妈妈……”珠珠扭过头,不安地抱紧妈妈手臂。

“呐,”有个侍卫眼尖地瞧见不远处的车辇,指给她看,“咱们世子爷回来了,后头那辆青帷的马车是赵家小姐的。你赶紧走吧,别再领着孩子说胡话了。真闹出事来,可吃不了兜着走。咱们也就看你带个孩子不容易,才好心劝一句。快走罢。”

玉翠抱着女儿被他们赶至台阶下。

她不愿走,站在石狮旁,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远处的马车徐徐驶过来。

马哒哒地踏着马蹄,那辆宽大的青帷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下。

前帘掀开一角,露出张极熟悉的脸——

眸似寒星,鼻梁高挺,薄薄的唇瓣平抿着,血色极淡。五官的轮廓较之五年前,也更深邃了些。

如果说,当初他的气质还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那么现在,就是彻彻底底的沉稳冷清。

“阿元……”

她舌尖逸出两个气音,轻到几乎没人能听见。她见他下了马车,脚步便不自觉地向他靠近。

可是——

可是随后,玉翠便看见青帘后伸出又一条莹白纤长的细臂。她怔怔地看着他牵了那手的主子下了马车。

那是个着湘色罗衣的妙龄女子,约莫双十上下。气度温婉,秀眉细长,不说话时唇边也含着温柔的笑。

他们站在一起,显得那般般配。

玉翠缓缓眨了眨眼,突然觉得心脏好像被人握住了,呼吸都变得很难。

冰冷的石狮子背面藏着她们母女;阳光正好的府门前,他们站在一起。

好像两个完全不可能相融的世界。

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们相携往门里走,直到女儿珠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妈妈,那个……还是爸爸吗?”小小的珠珠对长相微微有了不同的爸爸有点疑惑,不敢确定。

这一刻,玉翠甚至忘记去回复女儿,她冲出石狮子外,喊他:“阿元!”

侍卫们很快发现她往前冲的荒唐之举,怕冲撞了主子,几个一排,像堵墙一样地拦住她驱赶:“你这人是疯了吗?咱们世子爷的名讳也是你能乱喊的?赶紧走!”

玉翠被人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后退。

她往大门那边看,可是高高的人墙堵住,她什么也看不见。

侍卫们见她不肯走,手下动作难免重了些。玉翠本就分神,一时踉跄,便抱着女儿跌倒在地。

珠珠害怕地哇哇哭起来。

她紧紧搂着女儿,心疼地哄着。女儿的哭声渐止,高高的人墙忽地散开,视线里,湘色绣蝶的裙裾轻轻曳动,跌坐在地的玉翠愣愣抬起头,那女子伸手扶她,温柔地问:“有伤到哪儿吗?我扶你起来吧。”

面对这般温柔如水的女子,玉翠头一次生出自惭形愧的感觉。

她此时狼狈极了,摇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玉翠固执想要自己站起来,却发现膝盖疼得厉害。那女子还是伸手扶了她,眉宇一丝忧色:“我送你去医馆看看罢,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玉翠抱着女儿没吭声。

那女子回头稍扬声,声音柔柔的:“世子,您先进去罢。这姑娘好像伤着了,我送她去看下大夫。”

玉翠抿了抿唇,目光也朝门前看去。两人的视线短暂一交汇,玉翠可以确定,他是看到她了。

可是,他什么话也没说。很冷淡地收回了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好。”玉翠听见他这样回答,抬步进了府。

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玉翠眨眨眼,眼眶微热。

“姑娘,是疼得厉害吗?”女子嗓音温柔,“我送你去……”

“不,不用了。”玉翠颤音打断她的话,低着头羞于对视,“谢谢你,我没事,没事的。”

她就这样抱着女儿,踉踉跄跄,狼狈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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