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番4

正番4

答应再留五天,玉翠没有食言。

她每日也不去别处,就在芝兰堂里帮何佩兰打下手。

时间一晃眼过了三天。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照得人昏沉沉懒洋洋的。

问诊的大堂内安静极了,最后一位来看风寒的病人,拿了药走后,就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没一个人来了。

何佩兰趁着这空当,正好将有些需要研磨的药材放进木钵,用圆头的铜臼杵细细地捣碎。

而玉翠则负责将碾好的药粉分门别类装好,放入密密麻麻立起来的小药匣中。

她踮起脚,对照着药匣外的蝇头细楷,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好的药粉放进去。

“请问哪位是大夫?”有道焦急的音传了进来,“我家小姐脚扭了,快来人给治治啊!”

玉翠和何佩兰闻言都扭头看去。

这一看,玉翠手里的黄纸药包就掉了下来。

门里进来四人,明显一对主子,一对仆从。

那对主子不是旁人,正是几日后要完婚的贺世子和徐三小姐。

那位温柔的徐家小姐此刻有些狼狈,黛色的细眉微蹙,脚一瘸一拐的,丫鬟扶了她左臂,小心翼翼地搀她进来。

小丫鬟急得额头冒汗:“小姐小姐,你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转头又喊,“大夫呢?哪位是大夫!快给我们家小姐瞧瞧呀!”

何佩兰站起身,眼神在那徐家小姐和贺元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冷淡淡地回:“我就是这儿的大夫。”

何佩兰眼神不善,但凡长了眼的人,都能看出她脸上写满三个字——“不高兴”。

丫鬟自然也不眼瞎,她还是头一回瞧见这般凶神恶化的女大夫,当下心头也不舒服,便道:“你这人好没礼貌,咱们小姐的身份说出来能吓死你,今儿屈尊来你这小药馆看病,是你的荣幸。怎么你倒跟咱们欠了你百八十两没还一样,摆个臭脸给谁瞧啊!”

“不乐意瞧就走啊!跟谁上赶着要留你们一样!”何佩兰翻了个白眼,“看来下次我得在门口立块牌子——‘人渣与狗不得入内’,免得某些不伦不类的东西也能闯进来。”

说这话时,她眼神却不是对着那丫鬟的,而是极有深意地往旁边一扫。

“你!……”丫鬟气得七窍生烟,脸憋得通红。

“好了燕儿,别吵了。快给大夫赔礼。”徐婉温声训斥丫鬟,“我往日是怎么教你的?以势压人,那是小人才有的行径,今后再不可如此。”

“可是,可是小姐……”丫鬟委委屈屈地说,“您看她是什么态度,小姐你哪里受过这等怠慢……”

“够了,”徐婉严声,“你要是再冥顽不灵,今儿回去我就禀了母亲,择人将你嫁出府,也不必跟着我陪嫁了。”

叫燕儿的婢女吓得脸发白,这才不情不愿地一欠身,道歉:“是我口不择言,还请大夫您见谅。”

何佩兰晾着她不理。

玉翠瞧那徐家小姐确实像疼得厉害,嘴唇都咬白了,于是心下不忍,便出声劝:“佩兰,医者父母心,别为难这位小姐了,快给人家瞧瞧罢。”

何佩兰这才松口,朝那小丫鬟抬了抬下巴示意:“还愣着作甚,扶你家小姐去里间,我来看看严不严重。”

于是丫鬟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家小姐,往里间走。

路过玉翠时,徐婉看了她好几眼,盈盈一笑说:“原来是姑娘你啊。”

玉翠也不晓得该回什么,颔首抿下唇:“那……那天的事多谢徐小姐。”

“你知道我姓徐?”徐婉略诧异。

“嗯,”玉翠垂下眼帘,声音微有些紧张,“我……我是听别人这么喊您的。”

正此时,走在她们后面的何佩兰出声解围:“要看病抓紧的,我可没工夫等你们。”

于是徐婉歉意地笑笑,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里间。

她们一进去。

大堂这边显得安静许多。

玉翠心神不宁地低头整理着药粉,那厢贺元主仆二人也不出声。

一阵尴尬又诡异的沉默。

虽然低着头,可玉翠仍然能感觉到有视线定在自己身上。

即便决定要走,即便想要彻底放手。但是玉翠还是无法否认,她依旧那么在意他。哪怕他不说话,就只这么如陌生人般同处一个空间,她也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无法静下心。

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曾经牵累了他那么多,如今却还是恬不知耻地想要与他多处一会儿,贪心地想要再好好看看他。

——不过,好在,理智阻止了她。她没脸抬头。

更何况,他未来名正言顺的妻子还在里间治伤。那么善良温婉的一个姑娘,玉翠无法说服自己,在此觊觎即将是旁人丈夫的贺元。

浓烈的羞耻感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兜头罩住她,越束越紧,紧到她连呼吸都无比艰难。

她心慌慌的,脑中闪过无数借口,想借故离开,可嘴巴却不听使唤地闭得紧紧的。

算了算了,就这么离开就行,没礼貌也好,奇怪也好。她心里闷得几欲窒息,无法再强迫自己待下去。

玉翠放下手头整理了一半的药粉,转身低着头,匆匆想离开。

孰料,越急越乱。

她袖角不小心将矮柜上的好几包未扎好的药包碰落。

很快,地上五颜六色的药粉便撒来一地,还混着一些侥幸没散开的药包。

玉翠急得要哭,为什么总有这么些不期而来的意外。

她蹲下身收拾残局,刚要捡起稍远处的一包药,却有人先她一步,将半个巴掌大的药粉包捡起。

玉翠动作一滞,那手的主人已经伸手将药包递给她。

那是一双男性的手,修长干净,指节并不突兀。

光看手背,极容易让人以为,是京中某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哥;然而,观察稍细致些,便能看到虎口处有厚茧的痕迹,当是常年握笔或握兵器留下来的。

这手,玉翠很熟悉,即便隔了五年的时间,她也依旧忘不了。

可是现在,不得不忘了。

玉翠眨眨眼,感觉到眼眶微胀,她并不抬头,声音低低的,伸手去拿:“谢谢。”

可手触到药包,那人却没松手。

“你……认识我?”他低缓地吐字。

玉翠指尖蜷缩回掌心,低垂的睫毛颤了下:“世子声名赫赫,京中……京中应当没几个人不认识您罢。”

“可去姓道名直接唤我的,却还真没几个。”

贺元松开手,任由面前这怯怯的姑娘取走那包药粉,他目光探究地盯着她,问:“你那日在国公府门前找我有何事?还有三日前,徐家秋心湖设宴,你那次是特地去寻我的吗?又是为了什么?”

“没……没什么……”

玉翠慌张地拢起散开的几包药粉,含含糊糊地回:“我认错人了,世子长得同我一位旧识很像。是我没弄清楚,唐突了世子。”

“认错了?”贺元蹙起眉,目光仍是一瞬不离她,“可样貌能认错,名字也能那么巧一样吗?姑娘的谎言未免太拙劣。”

“若不是见到世子您,我也不敢相信,世间竟然真有这般巧事,”玉翠站起身,侧对着他,语速飞快,“不管世子您信不信,真相就是如此。一场乌龙罢了,我在此给世子道个歉,还望世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追究。”

她欠身行了一礼,随即抬腿就要走。

贺元拦住她,“姑娘躲什么?若真如此,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姑娘何至于如此心虚。”他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她微颤的身子。

贺元在刑部任过几年差,手底下审问过的犯人少说也有上百。这等漏洞百出的话,他还不至于辨不出来。

这厢,玉翠被他反驳得语塞。

她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解释,干脆闭口不言,转身打算从柜台另一侧绕路离开。

可她刚一转身,就被人扼住手腕:“去哪儿?”贺元嗓音低沉中透着不悦。

“这不关世子的事罢。”玉翠僵硬地回。

“等你解释清楚了,我自然会放你离开。”贺元道,“你三番两次找上我,这回换我来寻你,你却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肯说。可没这个理。”

他嗤笑一声,摆明了不愿放手。

玉翠挣脱不开他,手腕都扯出了红印。她怕惊扰到里间的徐小姐,声音也不敢高,只羞恼地涨红了脸:“世子地位尊崇,一言一行更当慎重才是。这般强人所难,难道不怕惹来闲言碎语?”

“倒也要有人看见,这闲言碎语才能传出去。”他唇角微勾,“你瞧瞧此处,哪有会把话传出去的人?”

此时在场唯一的观众何禄已经背过身,捂耳朵面墙而站了,尽心尽力地扮演着木头人的角色。

玉翠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心一横,咬牙低声道:“世子爷不是非要刨根问底,知道真相吗?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世子您。”

她不换气地连着说:“当初世子任汶州军营主将,曾无意中救过我一命。世子恐怕早就记不得我了,我却不敢忘记恩情,对世子妄生了痴念。”

“我救过你?”贺元眉头越皱越紧。

“是,”反正都到了这一步,玉翠撒起谎来也无所顾忌,“当初汶州匪徒猖獗,我与表姐妹皆被匪徒掳去山寨。幸亏世子率兵剿匪,我们才万幸逃过一劫。可当时我已经许了人家,也自知和世子门不当户不对,高攀不起,这才绝了念头,安心嫁人。”

“……那如今?”贺元迟疑,似乎正在脑海中努力搜寻相关记忆。

“如今我那夫君不幸早逝,我便是自由身了。想起前半生的坎坷,还是想要博一把,上京来见世子,为当初那一点痴心妄想做终结。”

“可孰料入京方知,世子已有婚约,且不日就要完婚。我自是不好再打扰。不过——”

她一顿,破罐子破摔:“不过若是世子不嫌弃,愿意接纳我们孤儿寡母,我自是愿意侍奉在世子身侧,甘愿做小。”

此话一出,倒是贺元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见过,有女子如此直白大胆地表露过心迹,而且……言辞切切的对象居然还是他自己。

他松开手,不自在地轻咳,耳廓微微发热。

玉翠瞥他一眼,就知道自己是踩准了贺元的心思。这样的说辞之下,他不可能还会拦住人不放。

想想好笑,又觉得凄惶。

总归经此一别,再也不能见了。

她语气软了下来:“小将军不必觉得困扰。你和徐小姐佳偶天成,日后会夫妻和美,举案齐眉的。”

话到此处,里间声音也越来越近:“哎呀没想到,你这个脸臭的大夫,医术还真不错,就扭来几下脚踝,扎了几针,咱们小姐居然就不疼了。”

“我劝你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这是何佩兰的声音。

玉翠不愿再留,准确来说,她是逃避见到贺元与徐小姐并肩的场景。她怕她会难过得当场哭出来。

于是,在她们掀帘子出来之前,玉翠就匆匆离开。

“那姑娘怎么了?”燕儿瞧见她急匆匆的身影,觉得有些古怪。又看了眼身侧一副臭脸的女大夫,心中暗道,好吧,这医馆里就没几个不古怪的。

这边,徐婉也有些疑惑,不过倒也不好深问。着丫鬟付完诊金,她瞥见柜旁处于失神状态的贺世子,不由惊奇。

在徐婉的印象中,这位向来冷静稳重,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般神态。

“世子?”她温声唤。

那人这才回神,顿了会儿才问:“脚腕可好些?”

“嗯,好多了。”她细声说。

但除此以外,这对两日后即将成亲的未婚夫妇间,并没有多余的话可以说了。

还是叽叽喳喳的燕儿让气氛不显得那般尴尬,“世子,还要劳烦您送我们家小姐回去了,小姐这脚再多走几步路,恐怕还会肿起来。”

“自然。”贺元客气地应下,吩咐何禄去外边找辆马车。

燕儿搀扶着自家主子先出门。

贺元隔了几米在后面。

临出芝兰堂时,他脚步微顿,自己也说不清是何种心思,回头遥遥望了眼通往后院的小门……方才,她就是从那儿离开的。

他不愿承认,可自己心里却无比清楚,刚才那人直白到露骨的话,诡异地令他心悸了。

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牵动心绪?

贺元暗恼,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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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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