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看不进的长安花
司兵曹参军赵穆自早年起便追随李都护,天子登极后,李都护先后调任陈州金州凉州刺史,赵兵曹一直追随其左右,从一名无品无阶的小书吏,累至今日成为都护府从八品下阶兵曹参军。他常驻交河城外岸头府军营,今日入城述职,在镇远堂前遇见实户曹,二人同级不同司,见过平礼后本要各自忙去。
实户曹却唤住了他,原是因为近日城中有两名充配西州的汉人与高昌汉人发生争执,出了人命官司,官府欲缉拿,这两个汉人为了躲避追捕,竟投奔到府兵里去。
“据报称,此二人欺瞒自己身上的官司躲到岸头府里去,还请赵兵曹通融让我提拿此二人核审。”
赵兵曹道:“请恕赵某直言,凡入我军营者便为兵籍,即使行岔踏错犯了事,皆归我府军审查处置,再说这一区区高昌曲部贱籍,实户曹为其耗费心神,究竟为何也?”
“赵兵曹此话过已,无论西州充配户抑或高昌曲部,皆我大周子民,即使入了兵籍,要是犯了事,岸头府主事亦势必惩处,绝不枉不纵也。”说这话的人乃是上都护的近卫——队正骆丛。骆丛出生名门,其父大人乃是怀化大将军骆荀谷。他姿容俊伟,身手敏捷,被骆大将军送入李都护身边历练,虽未有品佚,但都护府中无人不识。
赵兵曹见到他,笑道:“骆卫士说得不错,请恕穆言语不当。”二人相互问候了几句,便一同往上都护书房请见。
实户曹目送二人远去,心中起起伏伏,抿了抿唇,转身离去。
春满楼里,宓姬以指轻轻描画睡塌上男子的俊朗堑眉,他的眼尾细长,隆鼻丰挺,薄唇紧抿,好一俊俏郎君,那平常静淡的脸容下,似乎有一颗不甘在泥潭里翻滚的勤勉上跃之心。突然,熟睡中的男子张开两眼,目光看向正凝神看他的宓姬。
宓姬温浅一笑,为他递上核桃酪浆:“果儿一直在外间侯你醒来,现下让她进来?”
实户曹点头,不多时,外间便进来一小娘子,清秀干净,很是标致。她跪在实户曹跟前,怯怯道:“谢实户曹救助之恩,果儿无以为报,唯有这身子还有半分用处,愿侍候户曹为奴为婢。”
当日,果儿与她老父乞讨于春满楼前,两名充配西州的无赖看中果儿,欲强行掳走。她老父阻挠,二人失手,竟当场把老汉殴打殒命。实户曹恰巧路过,当即立案遣关白缉拿二人。
“你无须报答些什么,若你实在无处可去,可求宓姬收留你。”
收留一名女子对宓姬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她所谋划者,乃是要如何搭上躲进岸头府军的那两名懒汉。
如真自幼学习汉书里的典故,最喜欢的便是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与娶妻当娶阴丽华的阴皇后。一如众多年轻娘子那般憧憬姻缘与情爱,她也揣着一颗纯真的心看这长安路上盛放的明花,不晓得它们是否也像李夫人与阴皇后当年所见那般绚丽?
如此想着,又不得不叹了口气。当年汉京所盛放的花树,大抵都让那五胡十六国的暴徒所败尽了吧。高昌汉人自诩是奉汉武帝屯田令而西迁的汉民后代,心中尤为推崇高昌先祖所传下的汉家礼仪。二百年前,胡人取代汉人入主中华,朝邦起叠,胡汉杂交,现在的中原汉人身上已经流淌着胡人的血统,汉家礼仪被胡化,当真教人惋惜。
如真正想得出神,长兄麴昭已领着奴仆候在长安城郊的十里亭外等候她。麴昭移居长安有些时日,一路下来为她详尽介绍了许多长安物事。她撩起马车窗户上的挡帘,触目皆是繁华。他们从西城门入长安,遥遥望见商铺林立的西市,想起交河城,果然是仿效长安而修葺的,只是长安有东西二市,交河却只有一缩小版的西市。长安街上往来的人货,比高昌五郡的总和还要多,无怪乎西域商队个个对天朝长安趋之若奉。周国帝都壮阔繁盛如斯,国力着实惊人。如真想起过世的祖父高昌光武王麴文泰,当年祖父初次入长安拜见前朝皇帝,大抵也是和她今个儿一般被中原的繁华所震撼吧!
马车抵达长安京西北的金城坊,麴昭说:“”这是周天子所赐的府邸,伯父家所赐的府邸就在不远处的街角。”
在高昌,王族所居住的行宫与府邸皆以泥土硬石所砌,就是富甲一方的龟兹国,皇宫宅邸也多以白石建造以显其尊贵。但这一路所见,长安府邸多以长木和石泥混合搭建,耗料用工,无不奢华耗费,亭台楼角,处处精致优美。如真心中感叹:想我高昌小国何以与大周天朝抗衡?这周天子竟让我等亡国降臣在帝都落户安居,如此魄力胸襟震慑天下,何愁万邦不来朝贡?祖父却选择与周国抗衡......如真心绪起伏,瞧见十来名仆役正立在门廊下恭迎,母亲米氏早已含泪立于廊下。
如真当即跪到米氏跟前,拜道:“给母亲请安。”
米氏再也不能自持,泪水落得凶猛,连忙扶起女儿细细看她,口中喃喃道:“我的真儿瘦了……”
麴昭在旁劝慰:“母亲快进屋里吧,父亲还等着真妹。”
母女二人相扶这进到屋里,麴智湛与二公子麴仁正立在堂前等候。麴智湛大病过后已然痊愈,然而身貌依旧略显清减,他满目慈爱,道:“真儿赶了这么长的路,快去休整洗浴。”
米氏这才放开握着如真的手,以丝帕擦了擦脸,领如真前去早已备好的卧室,两名仆妇又四名婢女鱼贯尾随。
这御赐府邸为三进院落,从二院绕了半圈行至一小院前,但见院里遍植花草,香气浓郁,米氏身旁的掌事妇仆道:“这是县公和夫人特意为娘子所布置。”
西域气候干燥,风沙漫天,不宜花草生长。无论在高昌还是龟兹,如真常常在居住的院门前种些耐旱固沙的盐木,早晚亲自浇水,待盐木成势后,绑上色带织物一类仿效花朵,煞是好看。父母亲还记着她从前的那片小花圃,所以特意在长安府邸里为她建了一个小花园。父母的养育与关爱,实在无以为报,如真眼一热,将泪水强忍了下去,连忙进屋里沐浴梳洗。
傍晚,府中摆家宴。米氏生恐女儿吃不惯关中菜肴,亲自备下高昌的炙羊肉与交河的米皮羹,不时叮嘱:“那些关中菜若不喜欢,便放下不要食。”
如真笑道:“阿娘,女儿在交河时,许别驾府上的纪娘子不时邀我共飨,她也常亲自下厨,所做的关中菜直叫人回味无穷。”
米氏脸色一沉,转瞬即过,心里想:“那纪氏不过是许别驾府上的侍妾,在长安还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末等妇人,如今竟叫我儿放下尊贵身份亲自教她学问,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
麴智湛笑道:“在交河时,许别驾对我也是照料有加。前些日子朝会散后官员用食之时,我还在廊下遇见了许别驾的父亲许都督。这许都督乃是武将出身,豪气爽直,听说娶了周天子的姐姐,却一点也不骄纵谄媚,与他相谈,也没得像其他周廷官员那般常常暗讽我是亡国降臣的身份。都说子随父,果然这般不假。”
米氏轻轻一叹:“夫君受委屈了,想那周天子开明阔达,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便会放我等归还高昌。”
“夫人,还是断了回高昌的想念吧,周天子是何等杀伐果断之人,他……”
米氏使了个眼色,智湛这才意识到府里府外人多口杂,连忙就此打住:“夫人上回与我商谈之事,我深思后觉着还是依夫人所说为优,今儿便与真儿说。”
如真一愣,只听父亲继续道:“真儿,为父与你娘替你在长安物色了一门婚事。”
如真彷如遭雷击般慌得心神俱乱,父母的意思是要将她嫁给权倾周廷的国舅爷左司徒裴公家里最小的儿子。
“阿父,阿娘,真儿不嫁裴公之子,真儿心里已有所属,非他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