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边地同袍之谊
政光十六年夏,安西上都护李涵征集城中男女青壮与西州镇军一道营建交河城。首先于城中拓劈出一条约百步宽主道,联通南门与城中大伽蓝,并以子午大道为名。二,子午大道仿效长安朱雀大街,两旁屋院不可设立临街门窗,凡临街占道者,罚徭半载。三,以沉挖凿法将城东南与南面交河公府邸扩建为西州府衙,城东一带高昌军卫署扩建为镇军军营与官仓。四,城中街道空地严禁走市买卖,买卖只限于城西市易,商户必须登册缴赋才可营业买卖。五,大伽蓝以南之其余区域划为民住区,效仿长安京以里坊为分。
政光十六年岁晚,入夜后,交河城显得冷清寂静,伊吾一带早已厚雪覆盖,西州交河之地却没有冬雪,虽寒冷依旧,但对比西域各地便显得十分和暖。此时夕阳西垂,一通歇息过后,昨夜通宵守岁之疲累渐渐散去,民众多团坐屋里阖家共享岁宴。
戍边军卫远离家乡,大家都没有亲人相聚,不当值者,便凑在一处到西市酒肆女肆中大喝大嚼谈笑玩耍。这小小一个交河城,还不到长安皇城那般大小,却处处仿效长安格局。那些充配西州之刑徒里有一名汉子,原是洛阳城中小食肆里当下栏厨子,烧得一手地道关中菜,为高昌汉人所开之小饭馆聘为厨子。关中汉人冲家乡味而来,高昌汉人尝鲜而来,一时间生意十分红火,在小小交河城中传得人人知晓。
都护府内,芙若把数日前所泡制之屠苏酒取出,摆出五辛菜,胶牙饧,炙羊肉,醉鸡,烤胡饼。恰此时,院外响起敲门声,枣儿去开门,一会儿便见实户曹捧着一匣子贺礼进来。
月初,实户曹于州府户籍手实计帐之事办差得力,得许别驾赏识,已升迁为从八品下阶上都护府户曹参军,眼下正是许别驾身旁得力亲随。
芙若见到他,连忙右膝着地贺道:“元正启祚,万物惟新,愿实大哥万福安康。”
实户曹回礼,右膝着地贺道:“元正启祚,万福安康。”而后递上一本簇新书册:“前些日子偶获此书,想你正在习字,正好赠你。”
芙若接过一看,书册精雅,墨香飘动,封页漆画三字,念道:“诗三百。(即诗经)”
实户曹露出淡淡笑意,芙若连连道谢。许别驾自内院而出,实户曹便上前,右膝着地,贺道:“元正启祚,惟伏郎君尊体万福。”
许别驾右膝着地回礼,热络招呼他入席,芙若立在一旁伺候。许别驾便道:“你既与实户曹认识,又得他指点你学问,且坐下一道陪席。”
芙若低低应一句,斜斜坐在案侧。
实户曹道:“案上菜肴皆是阿若亲做?”
芙若笑着点头。
许别驾往他碗里布菜,笑道:“你在百忙中不辞辛苦教她认字读书,这一桌菜肴也算是她孝敬你小小心意。快尝尝。”
实户曹夹了一口辛菜,言笑道:“我离家数载,往常岁日里不过是加些蜀椒佐酒,很久不曾尝过屠苏酒与五辛菜,今番啖上一口,终于觉着有新岁元正味儿了。”
芙若连忙敬上屠苏酒笑道:“座中数我年岁最小,先敬实大哥一杯。”才说着,院外传来嘈杂声,众人抬头一看,便见上都护身入。众人连忙迎上前行礼拜贺。
许别驾道:“使君不是要在高昌城多待几天?怎生今日便回交河城里传座了?”
上都护笑道:“高昌城里琐事料理完了,我在那杵着不冷不热,没得回来和你一道喝酒来得痛快。”见实户曹也在,笑道:“原来你有客人哩,讨你一口热酒总行吧。”
许别驾连忙把他引入上座,道:“瞧你说什么话,酒肉不过平常物,热闹欢快最是要紧。”芙若适时添上碗箸,又往一旁小红炉上添炭烧酒。
酒过两巡入愁肠,三人不约而同升起了一丝淡淡乡愁。
上都护握着酒杯道:“彦把关中屠苏酒带进交河,真乃明智之举。”
许别驾将目光推向芙若,笑道:“非我带来也,那是家中亲随前几日所泡得。”
上都护看向芙若,问:“你会酿屠苏酒?”
芙若点头,上都护又问:“除了屠苏,还会酿制别个其他?”
芙若便答:“常见白酒清酒都略懂一点。”
上都护招手她近前,把腕上一串楠木佛珠卸下给她。“这赏你。等初七那天还请你替我酿上几呈清酒存进地窖里。”
芙若承赏表谢,白润脸颊腾起一片红霞。
上都护细细看她,心中暗道:如此清秀艳丽,可惜生就了男儿身。又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心中一动,面上不曾表露半分。
实户曹禀道:“实心这会带了横笛在身上,二位便容我在跟前献丑一番以助酒兴。”
二人当即说好,只听一缕幽幽管笛之音升起,继而缠绵转则,而后彭拜激昂,催人浑身抖擞。上都护吩咐屋外长随:“来人,取我箫来。”上都护屋院便在近旁,不过须臾,长随便奉上排箫。
上都护抚箫而吹,箫声融入笛音,两相附和,激越昂扬。芙若只觉得手脚似乎都不听使唤似般,要附着拍子舞动起来。许别驾带着两分醉意,手执木箸随着曲乐起落敲击酒杯附和。曲毕,三人环视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芙若守在一旁添酒烧炭炉,蜡烛烧尽了又换上。三人欢谈畅饮,不知不觉间便起了醉意。芙若见许别驾只顾着饮酒,也没食上些果肉,便切了块羊肉就着小红炉烤了烤夹进许别驾碗里。许别驾吞了羊肉,举起酒杯反手往她唇边一送,芙若就着身子抿了一口,眼若一汪春水,几乎要把人给溶溺。
上都护轻轻一笑,看向实户曹,只见他若有所思看向那主仆二人,便歪歪斜斜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道:“实心呀,座中就剩你还孑然一身,家里可有定亲?”见实户曹摇头,便又问:“你可有属意娘子?”
实户曹苦想,理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闭目深思,再睁眼,发现自己已躺在自家屋里卧榻上。太阳高照,他扶了扶额,起身唤仆役伺候。才擦洗了一番,坐下喝了口粳米粥之功夫,院外便有门子通传说上都护侍从官松青来了。
实户曹连忙迎接,便见松青领着两名女子入屋。松青笑意满脸道:“小人奉使君之命特意给实户曹送来这两名婢女。”只见那两名女子一汉一胡,约二十出头,汉女清秀,名春歌,胡女丰艳,名罕拔拿。
往日里,实户曹只两名贴身仆役,都是府军指派而来,年长老全随身伺候,年轻小顺跑腿粗使。二人向来勤恳尽心,但这些天里眼见这两名婢女种种细心周到,竟是大大汗颜不已,自愧不如。
先说那春歌,规行止步,聪慧恭顺。实户曹展纸,她马上磨墨;实户曹从外头回来,她适时递上热毛巾奉上新茶;实户曹夜里看书写字,她不时剔灯添油。话虽不多,语声却很是温柔,一两句话便把意思说得通透。问起她过往,只说从前是高昌王宫里侍女。
那罕拔拿原是处月女奴(处月乃是西域一族群),不但健硕丰满,还烧得一手地道胡菜。汉语说得一般,但实户曹只用手一指眼色一转,她便能明白过来。只要她往身旁经过,腰枝一甩,胸臀一抖,老全和小顺那眼珠便不由得往她身上一拐。二人暗暗敬佩实户曹定力。
小顺低声道:“我觉着户曹可能看上了西市酒坊里一名歌姬。”
老全连忙问何以见得。小顺回忆道:“我随户曹去过那酒肆,刚开始那时候也没什么异样,时不时也会造访其他酒肆,后来便一直去同一个酒肆。您想呀,要不是看上那里歌姬,哪儿酒不都一样。”
老全笑了:“你不懂酒,当然喝哪个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