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尔虞我诈
是日,本地一家投行的销售代表前来小张他们公司举行路演,殳小晙带领A组的同事全程陪同。这是张司源第一次接触路演活动。
投资银行介绍推销金融产品,或是券商介绍自家研究成果都可称作“路演”。在当年,路演算是比较“高级”的活动,举办场次也不比现在这般多如牛毛。如果是在小地方难得举行一场路演,往往还能吸引不少圈内人士前来观摩,那场景就好比开场歌友会一样热闹。可是随着市场的发展,竞争的加剧,路演的口碑却变得有如白菜一般“廉价”。
早年间,路演对于像张司源这样的买方研究员帮助颇大。这也是他们学习行业知识最为迅捷有效的途径。假使券商研究员准备充分、见解独到,买方研究员资质聪慧、骨骼惊奇,后者便能经由路演将前者多年的研究成果“占为己有”。
可谁又能料到,若干年之后,“路演”却成了不少买方分析师的“梦魇”。特别是关于宏观策略的“路演”,卖方的观点大同小异,同质化现象过于严重。同样的观点、相似的话术、一致的说辞,换做是谁,耳朵都会生出老茧。
这场路演报告是在一间中型会议厅举行的。场地中央摆放着一张长方形桌案,可以同时容纳30多个人同时就坐。
卖方团队带队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老总,那五大三粗的模样就和包工头似的。而具体负责公关的则是一位女销售代表,名叫管笛岚。30出头的管笛岚为人很是活络,骨子里流淌着中年女人的精明。
双方的寒暄简单而不失隆重。管笛岚全程笑脸相迎、点头哈腰。那些年,相对于买方,卖方公司多少处于弱势地位。管笛岚的姿态也映射出了当年金融圈的“尊卑有序”。
负责报告的是一位帅小伙,年纪和张司源差不多大。他那份PPT倒是制作精美,这对于整天精读研报、阅览图表的分析师而言,无疑是一个大大的加分项。
演讲者思维清楚,口齿清晰。虽然所述内容和PPT上的列示并无不同,可一听便知是反复操练后的演绎。算上今天这场“路演”,这已经是小伙儿的第11场“巡演”了。别看他眼下一本正经的模样,可是心里早就腻了、烦了、吐了。
台上的讲师卖力吆喝着,台下的销售代表也在不时抖着机灵。殳小晙和管笛岚两人并肩坐着,不时耳鬓私语。互动中,肢体的接触就好似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管笛岚一会儿拍一下殳小晙的肩膀,一会又戳一戳殳小晙的胳膊。头一次见面的两人就表现得一见如故。
不过路演进入互动提问环节时却意外遭遇了冷场。究其原因,一来这次路演既涉及金融产品,又牵扯策略建模,相对较为复杂。贸然提问会暴露自身不足,丢了面子不说,恐怕还会影响自己的“仕途”,毕竟殳小晙就在现场。二来,职场上的一些事情也是讲究“看破但不说破”。
主持人几番催促,在场人都不为所动。只有张司源在犹豫一番后,合上了手里的宣传册。起身后他才后知后觉地举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台上的小伙儿友善地点了点头。
“我对A公司的资产池有点疑问。它在过去1年间大幅预提了广告费,总计近3.5亿。较之往年,增幅约40%。此外,A公司在建工程价值一个亿。刚听你说,该工程已于今年伊始完工交付使用,可是公司后续季报并未将其及时转入资产并计提折旧。这是不是存在操纵报表,虚减利润的嫌疑?如果公司此举单纯为了少报利润倒也不足为奇。可是国资委最近对于该类行业的资产负债比率出台了新的考核标准,显然A公司需要再次增资才能达到要求。以公司现有的利润情况来看,其是否能够获得投资人的认可,并在市场上顺利完成增发融资尚不可知。所以……这是个不小的隐患。”
“增加广告费的计提”、“延迟收入确认”、“已完工项目不转入固定资产”,作为上市公司虚减利润的手段算不上有多高明。可是现场也只有小张一人指出了当中的猫腻。他那耿直的脾气还真有点当年在学校里砸人“饭碗”的影子。
小张的话音刚落,管笛岚便恰逢其时地站了出来,一开口便打起了马虎眼:“是不是操纵利润,不用这么着急定性嘛。各家公司的年报、季报都是经过会计事务所审计的。既然事务所并未就此出具保留意见,那么上述情况只是合理避税罢了。至于能不能在二级市场增发,关键还是要看定价。定价合理,投资者自然能够接受。再有,我们资产池里,每家公司的比重不会超过8%,所以即便A公司发生意外,也不会造成系统性风险,这点可以放心。”
管笛岚说得轻车熟路,似乎早有准备。话到尾声,她又眼带笑意地瞅了殳小晙一眼。类似的笑意也投注在了张司源身上,只不过这份欣赏是来自他的同事蒋黛沾。
工作群是一个特殊的群聊场所,多数人都想屏蔽它,但又必须在第一时间查看并回复群里的消息,特别是当领导在线的时候。
所以路演一周之后,当殳小晙鬼使神差地把“昨晚没戴套时你的样子好骚”这条信息一个不小心发到工作小组群里的时候,整个A组瞬间炸翻了。虽然殳小晙很快就撤回了消息,但也为时已晚了。
这条短信如同一面照妖镜,把殳总照回了原形。这年头,“男人有钱就变坏”成了金科玉律,中年出轨也算不上什么劲爆新闻。社会对中年油腻大叔已经足够包容了,谈起他们就像是在谈及成功人士一样。
问题是这条短信原本是要发给谁的呢?要是发给他老婆,那旁观者还真是不好说三道四。可倘若是发给情人的,那殳总的人品可就要给败光了。假使这人还是圈中人,是这个群小组里的人,那这剧情就无比精彩了。这世道,向来都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A组的成员纷纷抬起了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只眼神里都充满了好奇和猜疑,有的透露出几分期许,有的则干脆流露出了恶意。不过能够在这时表现得幸灾乐祸,也从侧面说明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从洗手间回来的蒋黛沾错过了这条劲爆的消息,不过小组办公区域的骚动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可乐?”她反复问着身边的同事,可是大家都是笑而不语。这事儿本就不好描述,何况当事人又是大家的顶头上司,谁也不愿意得罪领导。四处碰壁后,她又给小张发了条简讯“出啥事了?”
张司源回复了四字成语“难以启齿”。
殳总办公室门打开了,A小组瞬间安静了下来,组员们都佯装无事地继续着手里的工作。殳小晙提着包,表情严肃地走过办公区,过程中他止不住朝张司源的方向看了几眼。
殳总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气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坐在张司源左边的小李把头侧向他左手边的小刘,低声说了句:“岳不群[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的反派,为人虚伪,却装作正义凛然。为练葵花宝典秘籍,不惜自宫。]哎。”小刘的回话更是厉害:“岳不群那方面,不行。咱老大,一捅江湖。”他这话声音说得可不小,对面的蒋黛沾听得云山雾罩。金融界永远不缺段子手,尤其是假装正经的老司机。
“珊珊,你就说嘛。到底是怎么了?”小蒋不停摇晃着她右手边的冯珊珊,小冯禁不住她的死缠烂打,只好简单粗暴地描述了一番:
“咱们老大最近不知和谁打了一炮,没戴套。而且那人床上功夫还很好。”说完冯珊珊看了眼蒋黛沾,“哎呀,别那么吃惊。这年头嘛,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咱老大要能力有能力,要钞票有钞票。你情我愿的事情,不奇怪。”小冯这话刚说完,对面的小李和小刘就朝她偷偷地露出了坏笑。
“姐我常年性冷淡,你们满意了吧?”
都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只要你能豁的出去,问题总会迎刃而解。女人一旦放得开,说出来的话一般人都没法往下接。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蒋黛沾好奇道。
“老大把我刚说的这些话发到了群里,不过他本人描述得要di
ty[下流]的多。”
“会不会是发给他老婆的?”
“怎么可能?他可是发在工作群里,她老婆会用这类社交软件和他聊天?肯定是公司里的人。”冯珊珊本想说的是“公司里的狐狸精”,可是她也不知道这人是谁,是部门里的,还是部门外的,是她的同事,还是她的上司。行走职场还是谨慎些的好。
“居然这么不动脑子?”
“小概率事件给撞上了呗。不过他也没啥实际损失,工资照拿,情人照泡。”
“真不道德。”蒋黛沾随口喷了一句,目露凶光,义愤填膺。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各取所需。至于他老婆嘛?自古只有新人笑,谁人听见旧人哭。女人难啊,还是得靠自己。男人这玩意,有几个能靠得住?”
对面的小李和小刘都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只有张司源面无表情,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如果说“发错群”事件已经让职场新人们大跌眼镜,那么当天下午,同事小李被公安机关带走则让所有人错愕不已,包括小李自己。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因为几篇财经报道,居然卷入了一起金融犯罪的勾当。他的这些文章说白了就是为了赚些外快,却险些带来牢狱之灾。
原来以林某为首的犯罪集团通过雇人撰写揭露污点文章的方式勒索目标公司,获取不义之财,而同事小李恰恰是被人当“枪”使了。
得知内幕的小张出了一身冷汗。回想起数月前,那个所谓的“邵总”干的正是类似的不法勾当,而小张差点成了他们的帮凶。
张司源用指关节反复敲打着桌子,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金融这个圈子似乎天生就是一块是非之地,名利场里充斥了各种尔虞我诈、真真假假;是非圈中激荡着各类波澜诡谲、是是非非。零和游戏的背后永远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个市场总是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很少有人能看得真切。这里的道路向来逼仄崎岖,稍不留神,便会掉下万丈深渊。渊薮里掩埋了叠叠白骨,白骨的名字各不相同,却又耳熟能详:利益输送、操纵市场、借壳上市、内幕消息……
前有管笛岚的欲盖弥彰,后有殳小晙的阴错阳差,他们全都是这个圈子里所折射出的光怪陆离。大大小小的龌龊被折叠在了利益的皱褶里,幽幽地隐藏,暗暗地发酵。众多利益关联方都在虚情假意地配合着,对于旁人的死活假装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