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烟波浩淼
舍不得,又春去秋来。时间一晃就是七年。
现如今,即便是老年人也都用上了智能手机,里面塞满了各种的APP。微信摇身一变,取代QQ成了聊天软件里的江湖一哥。这些年,房价和P2P暴雷一路飙升,前者将年轻人的豪情壮志打磨得没了棱角,后者则是把老年人的毕生积蓄榨取得干干净净。
现如今,中国期货交易所推出了股指期权的衍生品。一个早在几年前就放弃了CFA三级的考生运用教材里的STRADDLE策略,构建了等额的看多和看空头寸。而就在两个月前,A股行情风起云涌,短短一周的时间,铁仲60多万的空头仓位便赔得血本无归,不过还有60多万(多个账户)的多头仓位却暴涨了150余倍。于是乎老铁顺利坐拥上亿资产,实现了财富自由。这个玩世不恭的学渣用最简单、最豪横的方式完成了知识变现。现在CFA证书于他而言已经无关痛痒了。
每年都会有新的技术被发明,新的公司被上市,新的词汇被创造。这阵子,一个名叫“996”的辞藻应运而生。宣扬996观念的大佬们自信满满,就像是传教时的耶稣、孔子。原先指望别人死心塌地地干活,要么靠工资诚意,要么靠魅力情怀。现在又多出了996这么一项工具,想来还真是造化弄人。那些不惜以牺牲别人家庭为代价,打着“锻炼能力、磨炼品质”的幌子让年轻人为公司卖命的行径,说白了,都是精致利己主义。
在全球新冠爆发后,CFA协会增加了考试频率,三个级别的考试也从纸质答题的模式改成了机考作答的形式。唯一不变的是,考生们都还长着一张张青涩的面庞,那里永远燃烧着炽热的张扬。
一辆奥迪Q7在路边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锃亮的皮鞋妄图踏平所有贺兰山缺。他沿着路边的标识来到了一家花店。门店上写了四个字“烟波浩淼”,其中“淼”字的字号要比其他三个字大了一号。
走进花店后才发现里屋的面积并不算大。四十平米的地方,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木质家具装点出了古朴的年代感,斑驳的墙壁剥落了岁月的铅华。一台复古造型的点唱机正播放着音乐,曲名叫做《说好不哭》,那是周杰伦和five月天合作的单曲。
“你什么都没有,
却还为我的梦加油,
心疼过了多久,
还在找理由等我……”
大大小小的花束整齐摆放着。有的已经放上了货架供人挑选,有的则插在了桌脚的塑料桶里待人收拾。
不远处搁着一张躺椅,坐在上面的人一身老头衫样的打扮,脚上还挂了一双布鞋。只见那人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本《天龙八部》,恰好挡住了他的脸。看样子,他就是店主了。
靠墙摆放的是一排简易书架,一套《机器猫》和《金庸全集》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不盈不挤,安安静静。躺椅旁还靠着一张凳子,上面搁着一罐大麦茶,热气从罐子口蒸腾起来,仿佛时间都跟着慢了下来。
门口的显眼位置,立着一张小黑板,上面写着“凡4月12日出生的顾客,购物享受八折优惠。”
客人在店里站了有一分钟了,店主并没有要招呼他的意思。
“老板,不是4月12号生日,给打个折行不行啊?”西装男子跺了跺脚,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不行。不过你这人也够实诚的,哪有这么问话的。”店主放下了小说,打量了下来者,稍纵片刻,他便露出了笑意:“原来是你啊,赵天宪。”
“好久不见,张司源。”
老对手再度碰面,打扮已是天壤之别,可气场依旧旗鼓相当。
“听说你开了个花店,今天顺路就过来看看。”
“都是小本生意,赵总就别再和我提打折的事儿啦。”时隔多年,依旧针尖对上了麦芒。
“说实话,没想到你会开花店?”
“没想到就对了,我自己都没想到。”
“考了CFA和FRM,却守着这么一个小铺子是不是有些可惜了?我们基金公司正好缺研究员,如果你乐意,我帮你引荐引荐。”
“看来赵总今天不是来买花,也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推销职位的。”
“推销谈不上,不过看你这样,有些心疼。”赵天宪的一片好意在张司源看来不过是嗟来之食罢了。可食?
“得勒。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老大不小了,没什么从业经验,就不砸你老赵的招牌了。”
“张司源,你是有天赋的。”
“那得看和谁比了。”
“但你也是很会挥霍天赋的一个人。”
“是吗?”
“不是吗?”
“我有什么天赋入您老的法眼了?”
“十年前,你……”
“十年前?哼。”
“振作点,拿出你当年考试时候的劲头。”鼓励的话语,高傲的姿态。
“瞧你说的。现在想来,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试就好比长跑,多数参赛者都是陪跑的。很可惜当时我竟没意识到自己也是陪跑的一分子。”
张司源说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当两个男人再次对立而视,中间的距离又被拉扯成了楚河汉界。
“你当然不是。你明明已经跑完了,还取得了优秀的名次。”
“那又怎么样呢?”
“可以跻身精英的行列。”
“像你一样?”
“像我们一样。”
“我们并不一样。”
“我们,人上之人。”
“我们?考试的既得利益者?现在想来,想毁掉一个人真挺容易的。设立一个考试,强制他去参加,再告诉他这考试关乎他们未来的财务、阶级乃至命运。在这个游戏里,赢家是那些取得了成绩并且热衷于考试的人。而最大的输家不是那些输了考试的人,而是为了赢得考试却断送了自己千万种可能性的人。”
“虽说可能性有千万种,但每种也都要尝试,要亲自去走才知道能否走通。为了赢得考试就是他们选择的路。”
“那些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盲目跟风参加考试的人呢?你有想过自己如果没有考CFA、FRM会变成什么样子吗?赵天宪。”
“那我可能会去考ACCA,考AICPA,考CPA。”
“都是财务考试呗。如果你当真喜欢金融,那恭喜你,你是真的赢家。”
“我喜欢金融,还喜欢用它来赚钱,而且我特别讨厌输的感觉。”
“如果不做金融呢?”
“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想想呢?我可以帮你排除一个选项,卖花。”
“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干嘛去想?”
“因为你从来就没想过。我之前也没想过卖花,就像我现在再没想过要回金融圈一样。如果让我重新来,我就不会选择CFA考试。人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值得去做。”
“诡辩,我都说了喜欢金融,干嘛还要去想别的?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馒头打败了包子。”
“什么?”
“嗯。馒头打败了包子。你是猜不出这道哑谜的,别纠结了。”
“每个人都可以物尽其用。就好比路上有一块砖,只有拿在了手里,才可能去叩开那扇门。而考试就是现阶段最为公平有效的方式,没有之一。”赵天宪说得斩钉截铁。
“在你眼里,人也不过是块砖头罢了。包括那些参与陪跑的人。那些可以成为更好自己的人,那些奋不顾身到头来却又追悔莫及的人。他们成了别人成功路上的铺路石。”
“我说的是考试,它可以实现自我价值提升,让人变得更加勤奋、自律。”
“‘勤奋’、‘自律’不过就是中性词罢了。对了,‘慵懒’也是。明明就是一场考试,就是一块敲门砖,却非要给它标榜价值,非要从里面淬炼出一些大道理。什么持之以恒,勤奋刻苦,恨不得把所有的中华传统美德都给叠加进去。明明就是一份工作,却非要上纲上线,不停给员工洗脑,不停地输出价值观,有意思吗?公司规章制度不会成为圣经,老板也不是什么孔子、耶稣。搞邪教和搞传销的迟早要给抓进去了,洗脑这玩意儿没前途。”
“没想到你现在这么偏激?你不能否认,总有人适合这种‘上进’的生存模式。”
“真是莫名其妙。现在情况是大部分人都在拼命被精英的价值输出赶着往前跑,不想跑的人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以至于活生生地被身后的人给踩死。人们不是没法去选择继续往前跑,而是没法按照自己的意思停下来。”
“照你这么说,小学毕业的人就可以出去打工了?”
“我并不反对学习。我只是反对那些公司企业打着‘自我提升’的幌子,逼迫你学一些你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东西。他们把加班也当作是一种学习,把压榨也当成是一种学习。学习应该是自己自愿的,是一种选择,而非一个强迫的选项,你明白吗?”
“哼,但你也要搞清楚,很多人现在没的选,恐怕就是因为过去没有好好学习。”
这一句倒是把张司源噎得不轻,看着对方不说话了,赵天宪乘胜追击。
“再说了人要是停下来拉倒不干了,你手上要是没有一块敲门砖,那房、车,这些问题怎么解决?敲门砖本不是坏的东西。”
“不错。‘砖’也可以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有些人注定会拿上它,像《楚门的世界》中的主角一样,去叩开那扇门,到‘真实’的世界走上一走,瞧上一瞧。至于,你说的房、车,这恐怕不是我们自身的问题。”
“但是既然有了问题,就应该解决问题,而非怨天尤人。原来咱们辅导班上有个叫梁公元的。别人说他孝顺,说他天天在病床前给父亲接屎端尿,说他为了照顾父亲,居然把工作都辞了。我赵天宪呢?家人生病了,我能把华东地区最好的专家请到家里,我能给家人请月薪2万的护工,我每年都能带上父母去海外游玩,让他们看大千世界,给他们吃山珍海味。我赵天宪算不算个孝子?”
“有钱人都可以像你说的那样做,至于他会不会做,还得看他有没有梁公元的那份孝心。”
“所以,这是什么?这就是偏见。难道我赵天宪的钱是大风吹来的?”
“你是混得有模有样了,可那些和你一样努力,甚至比你还要勤奋的却没有奋斗出来的人呢?那些选错了方向,或者欠缺了一点运气的人呢?只要努力勤奋就能奋斗出来这种说法是不现实的。”
“你是暗指你自己吗?”
“我是在就事论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社会的前进必须得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但这不是你去侵害别人利益,阻碍别人选择,给别人洗脑时堂而皇之的理由。”张司源说着说着居然激动了起来。
“有些事情,我们改变不了,我们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来适应你。”
“我们要打造一个大树保护小草的世界,而不是指望着每个人都去成为大树。因为有些人注定只能是小草。”
“你说的这些可能实现吗?醒醒吧。你要知道话语权永远掌握在强者的手里。如果你要宣扬大树保护小草的思想,那么请你先成为一棵大树。这就好比只有考过CFA的持证人才有资格去说CFA考试是没用的。没有通过3级考试的失败者永远没有发言权。”
“小草看似渺小,但它们却是维系整个自然生态平衡的重要一环。只有它们的利益得到合理的保护,这个世界才是和谐稳定的。或者我们可以把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一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哼,咱俩其实是同类,只是有百分之一的不同,你太过理想主义。”
“正是因为这百分之一的差异就决定了咱俩不会成为同类。”
“张司源,你记住咯。存在即合理。”
“狗屁。”
赵天宪一时间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么糙的话居然出自这位儒雅的同窗之口。张司源则故意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存在即合理,你说的。”
“少点理想主义吧,人总得活着,适者生存。少谈些主义,多解决些问题。只有经济基础才能决定上层建筑。”
“生活并不完全等同于活着。”
“生活是奢侈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仅此而已。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地位、富可敌国的财富,是可以拿来炫耀的,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去必然追求的。”
“我说不过你,你也说不服我。”
“我就没想要说服你。我的花店开了两年,你是第一个跑来向我输出价值观的人。”
“不争了。订两束花吧,月底的时候,麻烦送到名片上的地址,离你这儿不远。如果你改变想法了,可以去这个地址找我,打电话给我也行。”赵天宪说着在方凳上丢下了一张名片。
“你随便挑吧,给你打八折。”
“怎么也给我打折?”
“你本就和周淼同一天的生日,”看着对方不愿爽快承认,张司源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