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愿者上钩

第一一四章 愿者上钩

海通银号开张那天,纳甲显禄坐在院子里做白日梦的时候,映寒的人,其实压根不在银号铺面。

筹备了将近三个月,银号终于要开张了,她却不能待在现场,心里总是不痛快的。早上出门前,玄渊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鬓角,轻声说:“丫头,你再稍微忍一忍,忍过今天,咱们就收网捞鱼。”

映寒抬头看着他笑。笑得真心明媚。

这一个月,她忍着恶心隔三差五去见那个想要强辱她的纳甲显禄,真是已经忍到了极限。第一次去的时候,那人每看她一眼,她都会胃部紧张想吐,脑子里全是前一晚身上的骚臭味道。可是,每次当她以为自己要受不住落荒而逃的时候,只要玄渊远远地温柔地鼓励地看她一眼,她便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她要报复,不止为她自己,也为了云亭和曼娑。

她并不是睚眦必报,也不只是为了出口恶气。

她是想替她和她珍惜的人,拿回自己的尊严。

映寒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玄渊那天把自己抱回屋里,将她的双脚放在怀中暖着,慢慢地跟她说的那一席话:

——丫头,你心里难过,是因为你怕了。你怕你对付不了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你怕你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选择,你怕你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开始,又为什么坚持了。

——你若想过这一关,只有一个办法,提起刀来,面对自己的恐惧,直接看着那些欺负过你的人,看着他们的眼睛,慢慢地把他们踩到泥里去。

——你昨晚对自己已经下得去手了,你这样的性子,便没什么可怕的。

——今天我要去设个局,钓一条大鱼。至于你,去与不去,做不做鱼饵,在你。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想躲在我后面,也是一条路,一种生活,我自然会养你疼你一辈子。

她仰起头来看他,问:“你希望我选哪条路?”

玄渊轻轻地亲了亲她的眼睛,说:“你的相公,希望你选择不去。你相公又不是自己懦弱无能,哪怕是一刀宰了那畜生都不怕,所以断然不舍得拿你去作鱼饵,也不想看你这么辛苦。但若是那个和你一路同舟共济的陈玄渊呢?他希望你去。他希望你亲手对付那些欺负了你和你朋友的恶人。陈玄渊这个人,将来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那一路上,还有好多好多的恶人,他自私地希望这一路上都有你陪着,所以希望你能练得什么都不怕。”

映寒只愣了一下,就主动地去凑过去亲玄渊的唇,深深地吻他,觉得自己真地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了。

那天,她心甘情愿地去了。果然如玄渊预料的那样,她只需要娇矜十足地在那书房里坐上一个时辰,纳甲显禄就上钩了。

晚上,玄渊坐在灯下草拟着那入股的文书,映寒给他倒了茶水端过来,看他一笔一画写地认真,不由得俯在他背上同看,心里还是不乐意:“真的要让这人入股吗?银号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宁肯不要这人的钱,也不想我的孩子有这样的干爹!”

玄渊抬头,挑了挑眉,笑了,回身一把将她捞在怀里,说:“我怎么可能让他染指海通银号呢?他的臭钱,咱们才不要。”

映寒坐在他膝上,双臂环着玄渊的脖子,不解地歪着头。

玄渊指了指文书,说:“丫头,为夫教你个乖,这暹罗的文字,与咱们大明的文字不一样。咱们的文字是形意为主,可暹罗文字只表读音,不表形意。我现在的这份华文文书上,让他入股的并不是海通银号,而是海统寅商号,可是到了暹罗文的文书上,海通银号和海统寅号两个名字,发音相同,用暹罗文写出来,便是一模一样的。那个纳甲显禄,打心眼里将我们这些人视如粪土,他从小到大都分外骄纵,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更何况我们这种人?所以他一定会轻敌。我跟你打个赌,他明日自己会看暹罗文的文书,但咱们这华文文书,他只会找旁人来核对……”

映寒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噗嗤一声笑了,用脸去蹭玄渊的脖子,撒娇地说:“相公,我也要学这南洋上的文字和语言,不然哪天被你卖了我都不知道。”

她这么软软地在怀里拱来拱去,满鼻清香,玄渊立刻就有点坐不住了,可是文书还没写完,所以只能握着她的腰,严肃地说:“丫头,你好好歇着去。学这些都不着急。你现下若不乖乖的,我就立刻让你真地生个娃,省的你闲的无事,把生意当孩子一样。”

映寒这次却没有跳起来,脸倒是红了,可是只一下子,就整个人更深地偎进了玄渊怀里,哼哼唧唧地说:“那,最好是个男娃娃……像你一般。”

那天纳甲显禄把入股的章程签好之后,鱼就算正式咬钩了。玄渊却对映寒说,钓鱼这件事,起杆之前,得在水里多遛几遍,若是太心急,起杆的时候鱼便很容易脱钩。

而且,此时越让纳甲显禄得意忘形,将来他摔下来时,才会越痛苦绝望。

再说,这人还有用,海通银号虽然不用他的钱,但用用他的关系总是可以的。这人自打以为自己做了股东,便开始介绍各路朋友给玄渊,照顾银号的生意。映寒坐在家里便接单接的手软,自然暗笑到要岔气。

她是嫁了个什么人?谁要是惹了陈玄渊,便会被他雁过拔毛,一石二鸟,真是被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玄渊隔三差五就要去找纳甲显禄,他虽然说是拿映寒作饵,但哪里舍得真地让她以身犯险,所以不到关键时刻,她便不用出面。

玄渊每次自己去之前,都冷眼笑着说:“丫头,今天我又要去遛鱼了。”

直到六月初十那天,玄渊才跟她说:“丫头,收拾一下,今日你得出面了。”

映寒此时对这件事已经有了几分乐趣,竟然有点跃跃欲试了,使劲地点点头,大眼睛晶亮:“今日需要我做什么?”

玄渊瞧她这样,有点无奈:“丫头,你也不用这么兴奋啊。”

那日他们要想办法进纳甲显禄的珍宝阁。

在珍宝阁里,纳甲显禄一心想哄小娘子的欢心,心思显然都放在了与映寒炫耀自己的藏宝这件事上。尤其是那一只钧窑小碗,摆在黑色天鹅绒上,他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的时候,又谄媚又不舍得。眼珠一下不错地盯着映寒拿着小碗的手,竟然生怕她一个闪失给砸了。

映寒见他这副样子,故意将那碗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时而举高,时而放低,觉得手里拿着的简直是一个无形的钩子,死死地勾住了纳甲显禄的眼珠子。

玄渊早就在他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王印和几份地契揣在了自己怀里,换了个假印留在原地。

六月十六,玄渊带着映寒去拜会了他心里真正属意的,海通银号在大城的靠山——大城王朝现任武沙木罕。

去之前,玄渊告诉映寒,他身上那条深入胸腹的刀疤,正是拜此人所赐。

此人是纳甲显禄的死对头,说起来,算得上是波罗摩纳扎和纳甲显禄的堂兄弟,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曾出生入死帮助昭禄群鹰和波罗摩纳扎巩固王权,是战功赫赫的军伍世家,超品侯爵。当年纳甲显禄荒唐闹事,在宫宴上调戏他家内眷。武沙木罕彼时还年轻气盛,一时没忍住,差点当众提刀阉了纳甲显禄,就被这小人怀恨在心了很久,甚至到了买/凶/杀/人的地步。

那年玄渊还不到十三岁,刚刚劫持了邵重钧没有多久,还听不进去邵重钧天天在耳边唠里唠叨地跟他讲君亲仁义这些大道理,也还没放弃作杀手这份有前途的职业。为了躲开邵重钧图个耳根清静,便离了海寨随着两个旧港遗民叔兄,来大城刺杀此人,失手重伤,才认识了曼娑。

那时玄渊虽然年少,但因为武功好,肯拼命,会用脑,有计谋,又无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和年纪,所以东方伽楼的名号在江湖上已经算小有名气。他也有点骄傲托大了,根本没想到,武沙木罕这个人,不仅亲随骁勇,自己的武功也很是了得,险些被擒。当时武沙木罕因见他年少,手下留了几分情面,才给了他一个稍纵即逝的逃跑机会。

玄渊的那位叔叔和那位哥哥,就没那么好命了,重伤之后被抓了起来。

昌叔和玄渊本来都以为那两人死定了,可是一年之后,两人中的一人却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只说武沙木罕知道他们是黑路上的杀手,见他们误入歧途,并没有十分为难他们二人,只问出了幕后雇主之后,就将二人投入军营,服了一年兵役,又好好地将他们放了。

这时的玄渊已经十四岁了,渐渐懂事,在曼娑和邵重钧的双重影响下,已经慢慢起了金盆洗手的心,海寨的正经生意在段澄的操持下渐渐起步上了正轨,第一批淬洗成功的龙涎香也上市了,所以黑吃黑的生意接的也越来越谨慎。

当初被生擒活捉的两人虽然都被放了,但其中一位叔叔却不认同玄渊的想法,再也没回海寨,而是去外面另起山头了。

玄渊见到自己的兄弟好好的回来了,心里着实敬佩武沙木罕的为人,便起了结交之意。只是,此人一不像纳甲显禄那么好哄弄,二也没有那么多弱点可抓,三来,人家是手握实权的暹罗重臣,并不好接近。所以,这些年,玄渊颇为花了些时间,对这人的事情处处留意,才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与此人打上些交道。

映寒自打嫁了玄渊,看了他几层伪装之后,他说什么本都不会太吃惊了。饶是如此,听了这段过往,依然不由得脸色发白。

与自己刺杀过的人交朋友,她这个官人是胆大呢?还是愚蠢呢?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玄渊却笑笑,说:“丫头,你们广寒门里多的是真英雄,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英雄惜英雄吗?”

映寒都给他这种不要脸的劲儿给气乐了:“这武沙木罕难道不知道你还在作黑买卖吗?你这天天跟纳甲显禄勾勾搭搭的,人家岂有不防着你的道理?”

玄渊夹了夹漂亮深邃的凤眼,说:“这你就不懂了。纳甲显禄那种人,在武沙木罕眼里,不过就是只臭虫。武沙木罕巴不得皇家有这种不成器的玩意儿让波罗摩纳扎操心呢。他握着军权,若还天天跟纳甲显禄这种人较劲,岂不是仗势欺人,飞扬跋扈,惹国王猜忌?”

顿了顿,玄渊又笑:“不过,若是有别人能让纳甲显禄跌个跟头,他倒是求之不得。我也正好借着此事,与他的交情,再进一步。”

说是让武沙木罕入股海通银号,但玄渊并没有真的打算让他出银子,而是带着纳甲显禄皇室地产的地契和风甲亲王的王印,作为投名状去登门造访,又借着映寒出身杨家丝绸巨擎的背景,通晓利害,请武沙木罕帮忙。

武沙木罕果然是个政治老手,他略略一想,便明白了此中关节。

他与波罗摩纳扎这些年来,一直在积聚国力,一心想要与缅甸为战,彻底一统中南半岛上的霸权。但永乐大帝意在西洋,这场仗能不能打,多少要看大明的眼色。

此次波罗摩纳扎羁留占城使者,前半年又跑去欺负满剌加,夺了人家的印诰和土地,不过都是在试探大明朝的底线。

这一探就探明白了,永乐帝虽然与阿瑜陀耶王朝交好,但并不想看着暹罗一家独大,他明显希望南洋各国之间彼此制衡,三宝太监才能有所作为。

武沙木罕执掌全国兵权,自然希望与缅甸尽快决一雌雄。

只是眼下,暹罗的武力还要留着替大明牵制周边小国,导致兵力分散,所以波罗摩纳扎才犹豫不决,唯恐与缅甸还未分出胜负,旁边的小国却乘虚而入。

而这海通银号要做的买卖,虽然现在听着像个天方夜谭,但若真的成了势,未来却可以用以操纵南海诸国之间的金银通宝。给他个人赚进什么财富反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海通银号将来可以用来釜底抽薪,钳制各国的银钱命脉。这办法不费一兵一卒,却可让其他小国俯首帖耳,还神不知鬼不觉,大明也没有办法说些什么。

当然,这也许需要很长时间,也许未必行得通,但总好过没有任何办法和通路。

更何况,他又不需要付出什么,只是帮着这生意周转的更顺利些罢了。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彻底调查文轩辕此人的身份背景,是否值得信任。

可武沙木罕没料到的是,文轩辕像是知道他的忌讳,自己立刻就什么都说了,还把衣衫解开,给他看了当年被他一剑刺过的伤疤。

这个人,竟然光明磊落,又胆识过人。

倒是他手边上那个女扮男装的杨家小姑娘,脸色煞白,悄然往前走了半步,那架势看着是想挡在前面,若是一剑刺来,先刺穿了她再说。

看得武沙木罕都乐了。

文轩辕最后说:“纳甲显禄辱我娘子,我恨不能一刀结果这个人了事,想来大人是了解我这种心情的。只是我在暹罗身份低微,现在身上的担子又重,为了商号的前途,不能冲动。就算大人信不过我,不想入主海通银号的生意,也没关系。我并不贪心。只是,如果有一天纳甲显禄遭了殃,希望大人知道是谁做的。我陈轩辕,言出必行。”

武沙木罕想起自己当年也差点一刀阉了纳甲显禄,这才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说了句:“杨公子,陈少东,咱们,来日方长。”

慢慢走着瞧吧,人可信不可信,总得慢慢来。

银号开业那天,玄渊找了个模样清秀,身高与映寒近似的小伙计,由蔓草帮着涂抹了脂粉,穿了女娇娘的衣服,摆在柜台里。

而映寒自己,趁着纳甲显禄不在,二度溜入了珍宝阁,还了真王印,拿了那钧窑小碗,又顺手牵羊地去亲王嫡子的屋里取了一件衣服和一块佛牌。

从纳甲显禄宅邸□□出来时,她还特意停下了脚步,掀起面纱,冲着后面追来的家丁,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才拎着手上的小包袱,几纵几跃,消失在房顶,身后兀自传来那些家丁亲随越来越远的高声怒骂。

映寒自角门偷偷溜进银号铺面院子的时候,玄渊正等在门边,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便一把将她拢进怀里,掀掉她的面纱,下一秒,一个深深的灼热的吻便已经落在了她嘴上。玄渊一边亲她,双手却一边开始去剥掉她身上的黑色练功服,又将一条衣裙塞到她手里。顺手将黑色练功服一卷,扭身去了角门边的小灶房,将衣服丢进了火苗汹汹的灶膛。

玄渊拍着手自灶房里出来,从映寒手中接过那小包袱,回身递给了等在拐角的阿蛋,说:“衣服和佛牌留下,钧窑连地契一起送出去。”

这才轻声地笑着对映寒说:“丫头,你回来的时间,刚刚好。”

映寒两三下套了衣裙,扭身进了恭房,果然不多时那假扮她的小伙计便来了。映寒接了那面篱斗笠,又等了半晌,才施施然地从恭房里走了出来。

她路过庭院的时候,见到纳甲显禄正微醉醺醺地阖着眼,打着瞌睡。

映寒嘴边噙着一丝冷笑,慢慢走进了柜台。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晓风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晓风醉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一四章 愿者上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