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取其辱

第十一章 自取其辱

却说蔓草走进屏风,只见屏风背后安置的是一处矮几,一张类似东瀛榻榻米的地台上,半坐半靠着几个人。一个花里胡哨面容黢黑的南洋人,一个将手拢在怀的东瀛人,还有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那青年一双挺秀的眉毛,凤眼幽深,一头黑发如马尾一样束在头顶垂在脑后,夜风吹来,发丝纷乱的扬起,萧萧素素,此刻,他正慵懒地坐在窗台上,半靠着窗棂,一条长腿搭在窗外,手拿一壶酒,只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看都不看蔓草一眼。

倒是那东瀛人,操着半生不熟地汉语,说道:“姑娘弹得一手好琴,这曲子叫什么?”

蔓草轻声道:“落雁平沙。”

说也奇怪,她的声音竟不似刚才那么粗粝嘶哑了。

那青年这才懒懒地转过头来,惫怠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家贵客喜欢你弹琴,你弹一曲多少钱?我请你去弹个十天半月。”

听他语气傲慢,言语唐突,竟是完全不懂音律,只将自己当成了一般堂会伴奏的琴工,蔓草心下不爽,微微矮了矮身子,不卑不亢地说:“蔓草的曲子本也不值钱,无价的反而是那知音。有道是季子挂剑,伯牙碎琴,懂这琴韵的听者大可买一送一……。”

言外之意,遇上不懂的人,老娘才懒得给你弹。

这几句话一出,满室静默,几个奇形怪状的人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蔓草也惊觉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太过高傲,又回缓道:“再者,蔓草是这寂照庵新请的琴娘,已签了卖身契的。若是想请去堂会,须得问我家掌柜的意思。”

听了这几句话,这青年不知为何兴味大发起来,他自窗外收回腿,竟是双腿修长,一步跨过矮几,隔着薄薄的裤子,隐约可见大腿上瘦削的肌肉线条。他一下子就迈到了蔓草身前,俯身细细打量蔓草。离得如此近,一双细目中精光闪烁,似是要看穿蔓草。

这蔓草并不躲闪,也睁着一双大眼睛回瞪着这青年,全不在意那青年的呼吸热热地打在脸上。

这青年咧嘴一笑,嘴角邪气地微微歪向一边,目光闪动,他喃喃说:“有趣,有趣。”

一边说着,这青年竟然伸出手来,只见他手指细长,手上有一层薄茧,却是要掀开蔓草的面纱。

蔓草大惊,向后一躲。

那青年目光一深,但紧接着便突然玩味地笑了,直起身来:“那便叫你家掌柜的前来说话吧。”

蔓草这下为难了,刚才那句话本是推托之词,谁知道这人竟然不放弃,真地要叫掌柜来。正踌躇间,听得屏风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声量不高,却沉稳有力:“蔓草姑娘,怎的耽搁了这么久,在下还在等你的渔舟唱晚。”

蔓草一愣,只见诸葛云亭从屏风之后绕了出来,从容轩朗,风姿卓然,负手在蔓草身边站定。

那黑衣青年,顿时收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诸葛云亭,周身突然散发出一股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俩人一黑一白地相对而立,年纪相仿,身高相等,一个似黑龙出海,挟雷霆万钧,一个却如皓月当空,渊停岳峙,一时间俩人的气场充盈了整个空间,居然旗鼓相当。

蔓草夹在中间,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屏风背后又传来铃铛般清脆的笑声,人未至,声已到:“哎呦,各位客官喝得高兴,我倒忘了给各位上月饼了。来来来,这是本店今日特制的冰皮月饼,请各位尝一尝。”

说着,一个头戴翡翠步摇,云髻轻梳,峨眉淡扫,穿着撒花高腰长裙的妩媚女子从屏风后转了过来,正是寂照庵和流花楼的老板娘。

那老板娘媚眼如丝,笑语嫣然,带着几个小厮摆上两盘月饼,一边还吐气如兰地说:“我们这琴娘蔓草,初到泉州,和各位客官一样,都是外来人。暖夕不晓得诸位客官来的地方规矩如何,只是这泉州寂照庵是个清倌儿卖艺的场子,借着大家赏脸,赚几壶薄酒钱,却是不出堂会的。如有招待不周,还请担待则个。“

这几句话,说得绵里藏针,叫人不好翻脸。

这老板娘说罢,又举起手中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再拿媚眼左看看右看看,但凡定力差点儿的男人,就这含情带笑的一个眼神,估计魂儿都已被勾走了。

云亭没有说话,那黑衣男子却突然嗤地一声笑了:“我就早说不要来这里吃素吧。什么清倌儿艺坊,真是没意思。”

那老板娘马上眉开眼笑地接口:“今日因着提举大人在后院宴客,多有不便,要么这么着,隔壁的流花楼是喝花酒的地方,我这就去那边给几位安排个单间,再叫几个色艺双绝的姑娘陪着。那花酒嘛,就算我们请客了。”

这个面子,可是给的十足。若再纠缠不休,那就是无理取闹故意生事了。况且,真的闹将起来,惊扰了后院的官员,那才是得不偿失。

黑衣青年哼了一声,笑了:“那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只不过,我家东瀛来的贵客,甚爱这唐韵古琴。我虽不懂音律,牛嚼牡丹,我家贵客却是一枚雅客,当得起买一送一。可否请蔓草姑娘一起过去弹一曲。那花酒钱吗,我还出得起。”

居然好说歹说,还是不肯放蔓草走。

那老板娘脸上也不由得变了颜色。蔓草走上前来,低声说:“去便去,也是老板娘自己的地方,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黑衣青年眼底居然闪出一丝欣赏的光芒,说:“我虽是真小人,却不是伪君子,”说着还拿眼角瞟了一眼诸葛云亭,嬉皮笑脸地说:“绝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情。只弹一曲便回,老板娘也请放心。”

诸葛云亭不以为忤,根本不做回应,他只低头看看蔓草,目光幽深闪动,轻声说:“在下便在这里等姑娘回来弹那渔舟唱晚。”

说完,便也不再纠缠,只向老板娘微微点头回礼,让开了。

老板娘派了一个小厮引路,又派了一个粗使丫头抱着琴,跟着那几个人,护送蔓草下楼。转回身来看着诸葛云亭,盈盈一福道:“多谢大人出手相助,大人是磊落之人,不似那几个江湖异客。他们这些人,没有半分规矩,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诸葛云亭淡淡一笑,说:“不妨事,我看那黑衣青年也不是宵小之辈,只是老板娘这生意,开在这花酒从中,来这里的人,大多是抱着寻花问柳的心来的,却少有人懂得这琴声的精妙之处。不知这蔓草姑娘,师从何人?”

老板娘掩口笑道:“那倒是没有问过,我只懂做生意,从不关心人家师承背景。”

诸葛云亭坐回桌子,邓飞已是急得坐立不安:“大人,您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如此回护一个区区琴娘?差点惹出事来!如果真的为了个琴娘在这青楼里打起来,大人,您这一身清誉还要不要了?”

云亭慢慢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心里却依然不平静。

隔壁的流花楼里,老板娘果然已经给安排了一个上好的单间,不一会儿,珍馐美馔已经摆了满桌,几个烟花妙龄女子也已间或坐在了客人身边。蔓草虽是带着面纱,依然感到双颊发热手足无措,只能强自镇定。她还是个姑娘家,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自然又好奇又慌张。

只见那些烟花女子们,环肥燕瘦,俱穿着轻丝薄纱,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给客人斟酒布菜,一时间莺声燕语,不一会儿就将气氛搞得热烈。那几名客人的注意力全被这香风浓脂裹住了,反倒没人再注意这安静单薄的琴娘。

蔓草枯坐在琴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始弹琴。难道要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吗?她抬头看向那黑衣青年,只见那青年斜靠在上座的榻上,看都不看她,仿佛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只手臂环着一个淡紫衫子姑娘的细腰,伏在那姑娘耳边说了什么,直说得那姑娘媚眼横波,垂首低笑,一只纤纤玉手,不安分地向那青年男子的衣襟里摸去,这一摸之下,推松了男子的外衣,直露出里面雪白的亵衣和一小片胸膛,那光滑的肌肤上隐约可见一角黑色的刺青。

这一下,蔓草的脸腾的一下涨红了,她咬着嘴唇,杏目里竟似噙起了泪雾。她这才知道,那黑衣青年为何执意请她来这里弹琴。弹琴是假,羞辱她才是真的。

那黑衣青年任由烟花女子的小手在自己衣襟里摸上火热的胸膛,享受着柔荑般的触感,用余光混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那枯坐在角落里的小小琴娘,嘴角浮起一丝得逞的微笑,目光却一片冰凉,毫无笑意。

待看到那琴娘的眼里竟然腾起了浅浅泪花,他才慢悠悠地大声说:“你们且都安静一下,我倒忘了,这重金请来的琴娘,还要弹上一曲呢!”

他还特意强调了重金两个字。

花楼里的姑娘本就对清倌儿的身份诸多瞧不上,都是卖,卖什么不是卖,装什么清高,因此都娇笑着说:“今天可是托了官人的福~~”

蔓草咬咬嘴唇,深吸一口气,铮地一声扫动了琴弦,这一次,却弹得是气势悲凉的《阳关三叠》。

琴声一响,倒唬得那些烟花女子一跳,忘记了调笑。只听到那琴声中隐隐的烽烟滚滚,朔风潇潇,金戈铁马,阳关漫道,残垣断壁,落日苍凉。那黑衣青年虽然姿势没变,依然靠在榻中,怀里还抱着温香暖玉,眼神却越来越冷,脸上笑意尽无,无人知道,他心里的血已如开锅一样翻滚起来。

他从来如此,血越热,面越冷。

蔓草最后一弹已止,那余音仍然绕梁。满屋的人都安静着,蔓草已起身深深一福,也不多说话,抱起琴,起身开门离去了。

烟花女子们纷纷缓过神来。那紫衫女子将手又伸得深了一些,吐气如兰地吹在那黑衣公子的耳朵上,轻轻地说:“官人,翠茜的房间就在隔壁……”

那青年回过神来,低低一笑,凤眼里全是戏谑的调笑之意,故意将一口热热的气息吹在那女子的耳后,那翠茜娇喘一声,浑身像是没了骨头般栽到他怀里。

蔓草低头急急地走出流花楼的大门,连后面抱琴的粗使丫头都顾不上了,只一味地往人少僻静处走去,一走到寂朝庵的墙角便再也忍不住委屈的泪水。她长这么大,并非一帆风顺,但还从没有人这样,第一次见面,便这般羞辱她。她苦吃得,累受得,偏偏就是这羞辱忍不得。谁让她受一分羞辱,她定要对方还十分!

她停在转角的黑暗处,想着抹干了泪再回寂照庵,却冷不防身边递来一方手帕。她扭头去看,不是那诸葛大人又是谁?

只见月光下,那诸葛大人已然亭亭地站在她身后,目光深沉,伸出的手上拿着一方轻罗手帕。

蔓草抬眼,一时看得怔了。

半晌,那诸葛大人却开口了,悠悠地说道:“你一个姑娘家,不在闺阁好好休息,前几日刚学完小偷爬墙头,今天怎么又学什么青楼女子,半夜跑出来卖艺?”

说着,眼底全是忍俊不禁的促狭笑意。

蔓草也不由得噗嗤一声乐了,全不顾面纱内的泪都还没干。

“你怎么又瞧的出来是我?”她骄傲地仰起头。

“声音装的倒是老成,可是你那一双手,早就出卖了你。”云亭目光落在蔓草光滑如玉凝肌一般的手上。

蔓草举起手来,在月光下细细地看了看,抬头说:“便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吗?”

“嗯哼”,云亭假意咳嗽了一声,突然向前走进了一步,已然将蔓草困在了墙角,蔓草周身立刻被云亭那清爽如松涛一般的男子气息包围住了,不由得心下慌张。

云亭低下头,垂目细细地看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可是玩得够了?我且送你回家吧,杨小弟?”

蔓草心里倏地一惊,却听到下面一句更是让她差点彻底昏厥的话:

“或是……”云亭脸上露出别有深意地一丝笑容:“邵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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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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