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落魄水手
苏门答腊国,位于南洋马六甲海峡的南岸,是扼守整个南洋进出的门户之国,从福建出发,顺风一月可达。永乐十三年,三宝太监四下南洋之后,大明海军便在此地修建了海防基地,养将屯兵,既可作为三宝太监舰队历次西行的中转中枢,也是大明海军监控辐射整个南海海域的军事要塞。
虞显南于永乐十七年二月初二自泉州港出发,三月初五赶到苏门答腊海港时,恰巧赶上正在那里休整的三宝太监船队。这大明船队每次出洋,历来都由三种船只组成,大明海军的两百余艘混编军舰自不必说,还有随行使臣的官船和一些民间船只跟随。远航辛劳,那官船的平民船工总有折损和休整,是以每次大明舰队,都要在苏门答腊海港招揽新的船工。虞显南本就出身福建渔家,自幼在海上讨生活,因此算准时间,赶到苏门答腊,就是为了趁这个机会,以海外舟师身份混入舰队。
招纳舟师的棚子就搭在海港旁边,日日都有零散水手前来报名,须得经过遴选,还要有大明舟师认证的文书,才可登船打工。由于官船给的工钱远远高于普通商船的薪水,名额又极其有限,因此每天棚子前都络绎不绝人流如潮。
这一日一大早,虞显南就来到棚子前排队。眼见日上三竿,虞显南算算前面还有十来个人,总算是要排到了,却突然听到棚子里一阵喧哗,只看见一个浑身补丁,形如乞丐的老水手被两个身穿海军兵士连架带托地从棚子里轰了出来,扔在一边,嘴里还厉声地对他喝着:“早就跟你说得明白,怎的还日日都来,难不成是来成心生事的?以后再来,便将你另一条腿也打瘸了!”说完,便走了。
旁边围观的水手船工都是满脸漠然,显然不是第一次见了。
那老水手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拖着一条瘸腿,赖皮地喝喝一笑,嘴上竟毫不输阵仗:“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爷爷给三宝太监掌船的时候,你们连你妈的□□长在哪里还找不到呢!却来嫌弃爷了!”
虞显南听到他的话,心里一动,也顾不上自己就要排到了,一步迈过去,将那老人一把扶住,温言说:“小心。”
那老水手冷不防有人过来扶自己,竟是愣了一愣,抬起一双三角眼看着虞显南,那双眼浑浊不堪,也不知是不是瞧的清东西。
“你是谁?”那老人居然傲慢地问。
虞显南阅历很深,扶住了老人细看,只见那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久经风霜,满手粗茧,身上的破布带子虽是随意系住,打的却是栓船常用的水手结,便知这老人所言不虚,确实是个老水手。
“老人家,我也是来这里应召的。我姓虞,行三,您叫我虞三就行。”
“于三?”老人哼了一声:“瞧你眼生得紧。这混南洋的汉人我大都认得,怎么没见过你……”
就在这时,棚子里走出一个海军军官,高声唱了几个人的名单,说:“今日名额满了~~明日还有三个名额,要来的请早!”
那老水手悻悻地哼了一声。
虞显南忙借机说:“老丈,您还没吃过早饭吧?不如我们找个食肆吃点东西?”
“哼,无事献殷勤。”那老水手居然不买帐:“我先说好,我身无分文,只有一张嘴,烂命一条,你若想要坑骗什么,莫要在我身上瞎耽误功夫。”
虞显南无可奈何地说:“老丈,我不图你什么,只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虞显南笑眯眯地坐在凉棚搭的小吃摊里,眼看着桌子对面那老水手一口气吃了五碗云吞三碗阳春面外加两碟凉糕,最后还要了几个包子揣在怀里,咕咚咕咚灌下一杯凉茶,终于打了个饱嗝,满足地用黑脏的大手抹了抹嘴,长叹了一口气。
“老丈,可是吃饱了?”
“饱了,饱了。”那老水手挥了挥手,拍了怕怀里的包子:“这晚饭都有了,于三,你说要打听个人,问吧。”
虞显南不慌不忙地说:“急什么,老丈,您在这苏门答腊,住的时日不短了吧?”
“岂止是这苏门答腊国!”那老水手三角眼一眯:“这南洋诸国,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苏门答腊,满剌加,爪洼,苏禄,彭亨,锡兰山国,这些地方,哪个我没到过!”
听到锡兰山国,虞显南心里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
“老丈,您原先是哪里人?”
“我?祖籍巢湖。”提到家乡,那老汉浑浊老迈的三角眼突然迸发出异样自豪的光芒。
虞显南听了心下一惊,拱手道:“失敬失敬,您原来竟是巢湖水师的后代。”
那老丈听了,居然脸泛红光,挺起了瘦弱的胸膛,也拱了拱手,说道:“是,我祖辈父辈都是巢湖水师出身……现如今那些兵崽子还瞧不起我,我不过是腿瘸了,身子骨老了,他们如何知道,我们当年巢湖水师,那是多么的威风!他们现在无非仗着船大些,炮快些,自己却又有什么本事?!”
虞显南倒不是假意客气,也知这老汉并非吹牛。谁人不知,如今令人闻风丧胆从无败绩的大明水师,其核心精锐,都是从那巢湖水师传承而来。甚至可以说,没有巢湖水师,就没有这大明朝:想当年,若不是巢湖水师归附相助,先皇连个长江都过不去,更何来这大明盛世。
“老丈,莫要怪我唐突,您却又是如何流落至此?”虞显南沉吟半刻问道。
“呵呵,你是想问我为何落魄至此吧?”那老水手又眯了眯眼:“唉,时运不济,却怪不得旁人。”
“怎的时运不济?”
那老水手咳嗽了一声,说:“于三兄弟,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却请我吃这一顿好饭,我若还是跟你遮遮掩掩,倒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了。不瞒你说,我原是三宝太监麾下大明海军旗舰宝船上的一个协长。永乐三年,郑大人第一次出使南洋,我就已经在舰上服役了。直到第三次出使南洋,却因为一个意外,不得不,嘿嘿,退役……”
虞显南头顶轰的一响,心下气血翻滚,兴奋异常。多年寻访,踏破铁鞋无觅处,却不料今天竟真让他找到一个,有可能亲眼目睹过当年之事的老兵!
他定了定心神,继续温言道:“老丈,您这可不是寻常船工,倒是大明海军出身。我一直对大明海军仰慕的紧,您却好好和我讲讲当年的事情和各地风物,让我也涨涨见识。”
那老水手,多年在这海港半打工半行乞,无不是被人呼来喝去,已是多年没有遇到人这样诚心诚意地仰慕自己,不由得兴致勃发,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说到兴奋处,还抬手问那店家要酒,好像自己请客一般。
“我当年,”他清清嗓子自豪地说:“那是何等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一身大明海军轻甲穿在身上,简直是给我定做的。第一次下西洋,三宝太监就坐在我服役的宝船上,那艘宝船,嘿,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船上四层楼阁,非人力可以驱动,全靠风力。那主帆桅杆高十丈有余,粗的两人才可环抱。另又有侧帆,副帆,尾帆,头帆,共九桅十二帆。升一次帆,非得百余人齐心划一,通力配合不可。那宝船远航到海面之上,四周又拱卫着百余艘战舰,有福船,楼船,蒙冲,斗舰,海鹘,走舸。光是那巨型福船上,就常备着大发贡炮一门,千斤佛朗机六门,碗口铳三门,还有那什么迅雷炮,喷铳,□□,□□弩,不计其数,嘿嘿,所到之处那真是威风八面。”
听这老人说得兴味盎然,如数家珍,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峥嵘岁月,虞显南也不打扰,只默默地帮他斟了一杯水酒。
只听那老人又道:“这支舰队开到南海之上,铺天盖地,气势浩荡,把所有南洋小国都震住了。三宝太监第一次出洋走得也不远,本来到了这苏门答腊国,三宝太监登岸拜访了几个小国的国君,调停了一些事务,便准备要返航了,平平安安,倒也无事。只是我们这做海军的,觉得甚无趣味。早知如此,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虞显南连忙接口道:“竟是如此平静吗?我听说,那舰队三下南洋时,倒是遭遇了极凶险的事情?”
那老水手三角眼里闪出一丝冷光,却说:“三下南洋嘛,那次的事情凶险是凶险,却绝对赶不上我们一下南洋后来的经历,那才叫悲壮惨烈。”
虞显南看这老丈竟然不愿意马上谈起三下南洋的经历,只捡自己的光辉事迹,不由得心下有些着急。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时间尚早,便由得他去,因此说:“我也听家里父辈说起过,说那三宝太监一下南洋回程途中,倒是顺手打了几个海盗?扫平了南海之患?”
那老人喝得有些酒酣耳热了,一听虞显南的语气不甚热衷,还轻描淡写,居然立刻梗起了脖子,怒睁着三角眼,青筋暴露,说:“几个海盗?你们这些年轻娃子懂什么?你以为,我们打的只是驾着小艇打家劫舍的穷苦渔民吗?嘿,那些苦命小海盗,听得大明舰队开来,早早地就望风而逃了。我们打的,可是那个自诩为渤林邦国王,实则是我大明潮州人,号称南洋霸龙的陈祖义!”
虞显南呆得一呆。
只听那老汉继续说道:“那陈祖义本是我大明的子民,不知在洪武末年犯了什么事情,举家外逃,跑到了南洋化外之地,做了海盗。起先还只是劫掠船只,后来发展到攻城陷地。又过了些年,因为骁勇斗狠,机缘巧合在那位于三佛齐的渤林邦国做了将军。及到那国王死了,他就拥兵自重,自封酋长,招衍原来的海盗旧部,苦心经营十年,居然拥有了南海最大的舰队,各类舰船战艇百余艘,水师最多时超过万人。那哪里是一般的海盗,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海上游牧部队,比咱们大明朝北方的鞑靼军旅竟是不遑多让!”
“既是国王,怎么又当了海盗?“
“喝,你这话倒是问在了点子上。”那老汉喝下一口酒,说道:“可不就是,好好的国王当着,看管好黎民百姓多好,可偏偏这陈祖义为人豪横,麾下又聚集了一批种不得田织不了布的江湖人士流亡逃犯,哪里可能老老实实自己生产,从来都习惯了凭借武力坐享其成。就说那朝贡之事,他倒也学着南洋诸国不时向大明进供,但却每次都是空船而出,一路上抢过去,把别人家的朝贡货物抢到自己船上,行至大明,已经满仓压船了。回程时,再一路抢回来,竟是贼不走空!”
虞显南甚觉好笑,竟乐出了声。
那老汉斜觑他一眼:“怎么,你竟觉得好笑吗?本来抢劫货物,在这海上蛮夷荒芜之地,也算不得什么。大家靠海吃海,各凭本事罢了。只是那陈祖义为人实在狠毒,他抢了人家货物也便罢了,竟将满船的人也都杀的干净,一个活口都不留,再一把火将船烧得精光。这,却犯了众怒。”
虞显南的脸色阴沉肃穆起来,沉默半晌才说:“此人竟是如此罪大恶极。”
“可不是。端的一枚枭雄。”那老汉长叹:“就是因为如此,三宝太监一路西下,屡次听到南阳各国都提及这个鬼见愁一般的陈祖义,渐渐觉得不能坐视不理了。一则,此人所在正是各国朝贡必经之路,如不剪除,势必影响未来的朝贡贸易,二则,各国国王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说,此人出身你们大明,却搅得我们整个南海寝食难安,于情于理,你们大明都有义务将其除去。恰在这时,这陈祖义狂妄自大,居然劫持了一艘大明商船,照例将船只斩尽杀绝。这一下,惹得三宝太监勃然大怒。”
虞显南点头道:“这可是撞在枪口上了。”
“三宝太监虽然大怒,但依然想着,这陈祖义既是大明子民,又是一个人物,能招安便招安了罢。便派人前去说服,那陈祖义居然也应允归降了。”老汉喝了口酒,又道:“但枭雄就是枭雄,他虽然满口答应归降,三宝太监什么人物,如何肯轻易相信,依然布置舰队做好战斗准备。果不其然……那陈祖义竟是诈降。”
说到此处,那老水手声音逐渐消失,显然在回想那场惨烈海战。
陈祖义的几十艘战舰深夜偷袭而来,大明海军却早有防备,将其团团围住,一时间炮弩齐发,火光迸射,竟将整个黑黢黢的海面映得亮如白昼。硕大的福船威风凛凛毫不留情地向着那些海盗小舸倾轧过去,如入无人之境,只听得咔嚓嚓的船只破碎之声,直如碾碎蝼蚁,帆烧船覆,鬼哭狼嚎,那简直是活生生的海上炼狱。
及至清晨第一缕曙光浮现,只见海域上都是破碎的舢板木片,飘满了尸首,整片海水都被血染红了……
“老丈?老丈?”虞显南轻声唤着那老水手,说:“后来呢?”
“后来?”老汉深吸一口气:“后来自然是我大明海军大获全胜,杀敌五千,破船十艘,缴获船只若干,还生擒了那贼人之首陈祖义。”
“果然是酣畅淋漓!”
“唉……”那老汉却不见得有什么开心,说:“都是人命一条,自己人打自己人,却也没什么过瘾。那陈祖义抓到宝船之上,依然挺着胸膛,我就在旁边看得真切,的确是个气宇轩昂的人物。要说,这自古大奸大恶之人,从不觉得自己是坏人,他只说,这南洋茫茫大海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规矩,恃强凌弱,弱肉强食就是老天定的法则,现下被大明海军抓住了,他输的心服口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虞显南叹了一口气,说:“说来也算光明磊落,只可惜做人如此狠毒,不给自己留后路。”
“着啊,”老水手抹了抹嘴上的水酒,说:“他那次来偷袭大明海军,做得就是有去无回的准备。他倒也没有勉强所有人来跟他送死,遣散了麾下的怯懦之辈,剩下的船只竟是倾巢而出。只是,三宝太监绝不肯姑息养奸,既抓了他,又派舰艇三十余艘,去了他老巢,位于三佛齐的旧港,将那些宵小海盗一律斩尽杀绝了。”
虞显南点点头道:“那也理应如此,不然死灰复燃,也是麻烦。”
“唉,其实,余下那些不肯来送死的海盗,大部分真地都是当地穷苦渔民出身,只因身处这渤林邦国,被这陈祖义挟持着,倒也可怜得紧。这其中,也必有错杀冤杀之人,当时领了军令,我们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但也正因为这次屠港,才引出了三下南洋的祸事来……这正是,天道轮回,一报还一报啊。”那老汉说到此处,竟然满目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