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海盗回访
虞显南听那老水手讲到此处,手上已不觉是冷汗津津,却满心茫然,呆了半响,问道:“这,这,我这恩公邵大人,当夜为何要故意放走这两个刺客?“
老水手叹了口气,说:“我后来独自在底舱养伤,邵大人还来看望过我,当时我看左右无人,也悄悄问过他这个问题。“
“邵大人他怎么说?”虞显南忙问。
“邵大人说,他听得真切,那晚,那两个刺客彼此之间对话,说的并不是那锡兰山国的官话,却是混杂了南洋多国土语的一门奇特语言,多为三佛齐旧港海盗之间所用。那少年故意说自己是锡兰山国国王所派,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为了继续调查,线索却要着落在这少年身上。只是这少年看着就是一枚死士,如若当场生擒,只怕这少年会立时就自戕殉命,那线索就中断了。”
“哦……”虞显南长出一口气,说:“这么说,也确实很有道理。”紧接着又是一惊:“那么,外界传说,这锡兰山国国王于三宝太监三下西洋,停靠港口时谋害大明舟师,竟是被别人嫁祸不成?”
“那倒也不见得是嫁祸。”老水手低头说:“这少年和那蛮子,虽听起来是三佛齐渤林邦国海盗出身,但是那锡兰山国国王确实是狼子野心,觊觎我大明舰队,他雇请这些于我们大明水师有旧恨的陈祖义旧部做杀手行刺,那也说不定。”
“可是,老丈,既然我家恩公,那一次并没有出事,怎的后来又会离奇失踪?”虞显南困惑地说。
“那却要说到回航之时的事了。”老水手说的累了,要了碗茶,歇了半晌,才又叹气说到:“那一晚行刺之事发生之后,三宝太监虽然震怒,但邵大人劝说,此事无凭无据,也不排除是离间之计,小不忍则乱大谋,因此只做无事,舰队继续如常启航。我嘛,算是彻底成了废人一个。别说一条腿的筋脉被生生砍断,养好也是个瘸子。就算腿能治好,我因那晚防护不力,也被治了个军法,协长之职被免去算是轻罚,若不是邵大人出面讲情,说我那晚如何机智勇猛,奋不顾身,我估计,我这条命都难保。”
“因此,回航再度停靠锡兰山国之时,我已经只是个普通军士,因伤还没有好利索,就在官员所住的那层楼阁里帮忙端茶倒水,打扫房间,只等着回国上岸,正式退役,回老家了此残生。但是,谁承想道,还未启程,又出了事端。”
虞显南忙问:“什么事端?”
“我记得,应该是准备启程回国的前两天,有一日,船上来了个高鼻深目的外国和尚,自称是锡兰山国国师座下的高僧。那高僧上船不久,邵大人就被三宝太监传去了。我就借着这个时机,进去给邵大人换洗衣物,打扫房间。不多时,邵大人就回来了,却眉头紧锁。见我在屋里,也不打扰我干活,只站在门口的甲板上,望着海港出神。”
“我干完活出来,看见大人双目盯着陆地,我从背后凑过去一看,才发现,三宝太监竟然下船了,不仅如此,还点齐了我们巢湖水师的两栖精锐,浩浩荡荡,集结了得有两三千人,都是满身戎装,竟然要上陆打仗一样。”
“我也是看得不解,因此问邵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邵大人却说,那外国和尚是来向三宝太监献宝的,只是那宝物,在锡兰山国内陆的一座佛寺里,却得三宝太监本人亲自去取,以示虔诚。”
“我当下说,好家伙,这是什么宝贝,我们大明没有,却要来这里取?”
“邵大人回说:三宝太监告诉他,是那锡兰山国镇国之宝,佛祖牙舍利,所以刚才特叫邵大人去写了一封上国诏书,说要请这国宝回大明。”
虞显南听到这里,不禁唬得一跳:“这是什么道理,那高僧竟然出卖自己国家的宝物?只听那三宝太监几下西洋,所到之处,除非当地国君主动献宝,从不劫掠其他国家宝物,怎的在锡兰山国如此地见宝起意?”
老水手说:“我也并不十分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既是国师座下高僧前来,那想必也是这锡兰山国国王要主动献宝,因此三宝太监才上岸去取吧。当时只道十分平常,三宝太监还曾在满剌加国带领部队深入群山,去取那千年沉香神木回国,也是有的。谁能料到,这竟是一诈……”
虞显南知道这老水手,说了这半日,终于说到了关键所在。
“后来呢?我家恩公不是没跟着上岸吗?好端端地在船上待着,怎会就没了踪影?”
老水手长叹道:“这后来的事,便是我流落异乡长达十年,有家难回的原因啊。”
只听他又说:”那日三宝太监点齐兵马,浩浩荡荡地出发之后,已是下午酉时一刻。宝船之上,除了留了一个协队的人在值班,并无多余的官兵,因此上,分外安静。我本来已经回了底仓休息,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焦躁,想着邵大人那么心思沉重,就想给那大人沏壶茶送过去。我拎着茶一瘸一拐走到大人舱门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一个是大人的声音,另一个声音虽然压低了声量,我却听得真切,竟是那夜行刺的那个少年……”
“什么?!”虞显南大惊失色。
老水手点点头:“我和你一样,心下如何不惊。这满船皆空,我又是废人一个,一时想走开去叫人,一时又怕这少年趁着我走开的功夫伤害大人。正踌躇着,就听那少年的声音高了起来,说的竟是:‘因你那日救我一命,我知恩图报,才特来劝你下船,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这时听到脚步声从屋内向门口走来,我就慌忙闪身到门后角落。门一开,果然大人从门里走了出来,背对着我,穿着整齐的外出官服,说:‘小兄弟,谢谢你特来告知我,此地你不可久留,快快去吧。’”
“那少年还留在屋中,嘿嘿一笑:‘这位大人,你是想待我一走就找人快马加鞭去通知那三宝太监吧?‘停了一停,那少年突然冷森森地说道:’你以为我会想不到吗?我好意救你,却不是想让你坏我大计,我这就要对不住你了。‘”
“话音未落,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大人闷哼了一声,软软在门口倒了下去,只听那少年打了个呼哨,竟然有两个人像壁虎似的从船身攀援而上,我赶忙往打开的门扉后一藏。那两个人上来,其中一个就是我那日割伤耳朵的南蛮子。他们三个手也快,竟然横七竖八地把大人捆了个结实,装进个麻袋,接下绳索,将大人吊下船去了。”
老水手说到这儿,虞显南已然惊呆了,半晌才回过味来,说:“我家恩公,竟是被着海盗掳去了?!“
老水手点点头,道:“我心里如何不急,眼见大人被掳,我唯恐失了他们这些人的踪迹,因此瘸着一条腿,追下船来,也顾不上去舱底找救兵,只想着莫要跟丢了大人。我腿脚不便,但他们抬着个大活人也走不快。我跟在这些人身后,直跟了一炷香的功夫,眼看着他们把大人抬上一艘简单的渔舸,竟要出海而去。好在我身上带了些散碎银两,马上雇了个渔船跟着。可是,可是,他们那渔舸竟然改装精良,如水上离箭,去的飞快,跟了一个时辰之后,竟是再无踪影了……“
虞显南听到此处,心下冰凉一片,寻访多年,想不到邵大人竟是被海盗掠去,更想不到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也全然不知他的踪迹。
那老汉废然长叹:“待我回到海港之时,天都黑得踏实了,我还未接近大明舰队,就见军港四下里,竟然都是那锡兰山国的军队,一队接一队,自那路上行来,黑黢黢地也不明火执仗,只听得霍霍的踏步之声,怕不是有几万人。我,我这才明白,那少年,为何掳走了邵大人,却还说,是为了救他一命!“
虞显南虽然大失所望,但终归得知了邵大人失踪的详情,总算有所收获,长出了一口气,问:“那老丈您,又是怎么逃了出来?”
老汉苦笑道:“我回去得晚,当时身处在海港包围圈的外面。唉,我本是那巢湖水师后代,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苟活人世,但我看了看自己的瘸腿,已然是废人一个,就算回到船上又如何,没得给别人增加负担。而且,我若是死了,那这天底下,就真地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那邵大人出了什么事情。倒不如,就此离开算了。”
虞显南一下子心下雪亮:“这老汉,当年竟是不得已做了逃兵!”
当今皇上军武出身,因此大明军法严苛,凡临阵脱逃者,不问情由,杀无赦,斩立决,且有效期追溯终身。难怪这老汉,就此隐姓埋名,飘零海外,有家难回,与其回到舰队被人当作逃兵一刀斩了,不如只当战死沙场。
老汉说道这里,全不见了早上惫怠,竟然满身萧瑟,如垂垂朽木一般,面如枯槁,仿佛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突然卸掉了,整个人都脱了力。
虞显南虽然心有戚戚,但还是不死心地问:“老丈,别怪我多问一句,这十年,您一直在这南洋诸国之间行走,竟是再也没有半分我家恩公的消息吗?”
那老汉抬起头,却已是筋疲力尽之态,说:“头一两年,我也不死心,一边在各国商船上打零工,一边想着四处寻访大人。如果能找到那邵大人,有他作证,我也可以堂堂正正,荣归故里。可是后来,我越找越灰心。别说大人了,就连那几个海盗旧人,都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没见过。”
虞显南仰天长叹一口气,这一上午的惊喜竟然瞬间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这时却听那老汉突然又道:“但是,就在前两日,我,我又撞见了那个南蛮子!”
虞显南机灵一下子,目光如炬地望向老水手。
老汉继续说道:“我前两日,照例在这海港找活儿干,那时大明舰队还没到,却,却在码头撞见了那个南蛮子。老天不负有心人啊,十年,十年了!我这些年背也驼了,腰也弯了,十年里老似人家二十年,那南蛮子已经不认得我了,嘿嘿,他,却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老汉说道这里,眼里闪出仇恨的目光:“若不是他当年那一刀,我如何能落魄至此?我若肢体健全,三宝太监上陆的精锐必然有我。便是留在船上,我也当场就能救下邵大人。我,我也不会,背弃祖训,成了一个暗鬼幽灵都不如的逃兵!”
虞显南一把抓住老人的胳膊,仿佛要将他从仇恨的深渊当中一把拉出来问:“你可知这南蛮子现下何处?“
那老汉回转心神,认认真真地看着虞显南,道:“于三兄弟,你这一抓,可是露了底,你压根儿不是什么普通船工,正经是个练家子。你到底何人?你与我交个实底,我便将那南蛮子的去向告诉你。“
虞显南一怔之下,悠悠地笑了。这老水手混迹江湖多年,果然已练成了一只老狐狸。绕着圈子讲了这许久,现下在这个紧要关头,却逼得虞显南不得不据实相告了。
“老人家,虞三并非成心欺瞒您。“虞世南诚恳地说道:”只是你离开大明已久,我便告诉你我的来历,你也未见得知道。我确实姓虞,虞美人的虞,也确实行三,但却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我们广寒门里。邵大人也不是我父亲的故人,而是我家门主昔日的挚友,我家少门主的亲生父亲。因此上,我来南洋,想要混入三宝太监的船队,并非意图不轨,只是为了寻访邵大人的踪迹。碰上了您,也可算机缘造化。“
那老汉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了半天虞显南,见他面容诚恳,终于点点头道:“我在这南洋混迹十年,唯一的长进,便是学会了南洋各国的土话。那一天,我跟着那南蛮子,一路看他上了一艘远洋商船,听他站在甲板上,与那船主交涉,我蹲在船下,只装作一个瞎眼老乞丐,却听得真切,他说他要去:大明,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