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宫失火

第一章 天宫失火

七月十四日

阴了多日的天光总算放晴了。

一大清早,空气里还渗透着丝丝凉意和雨后潮湿的泥土气,金陵建业坊附近街面的店铺伙计们纷纷撤下门板,准备开张了。

寂静无声的街道就像缓缓睡醒了一样,行人渐次多了起来,洗马桶的,赶水车的,装卸货物的,支早点摊子的……街里街坊地一边忙碌一边互相打着招呼,有的还尚且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有的已经精神抖擞,亮开了嗓门:“大饼,炸油鬼儿~~糯米糍年糕咯~~”。人声逐渐嘈杂起来,一天的烟火气息自此拉开序幕。

抬眼望去,远处钟山之阳偎山而建的巍巍皇城的金色琉璃瓦正反射着初升旭日的光芒。自紫禁城南门,一条娟秀的秦淮河穿城而过,蜿蜒出城,西入滚滚长江,两岸尽是历朝历代风流才子看尽写绝了的烟烟垂柳晓风明月,仿佛联通了皇家与寻常人家的日子。

当今皇都金陵城,已是几朝都城了,历经战火和皇权更迭,经年累月的损毁和重建,如今的城墙蔓延一百八十余里,威威泱泱,规模之大,人口之多,都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城。

整座金陵城背靠钟山,地势险要;西邻长江,交通便利;南边则面向白鹭沙洲和太湖滋养的千里沃土平原。真可谓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那是钟毓神秀,一应俱全。这么好的风水,整个大明朝也找不到第二个好地方了。

在这金陵城之内,除了位于东北方向的上城紫禁城,那些内阁,六部,五寺和应天府达官贵人的官衙和府邸都安置在靠近玄武湖上风上水的西北侧,并由西北向东南蔓延,成三面环绕拱卫紫禁城之势,占据了金陵城的大部分面积,统一被称作中城,而紧挨着城南墙的一大片区域,则渐渐沿革成了下里巴人世代生活的热闹街区。

与青石大街纵横开阖的中城不一样,南城尽是星罗棋布蛛网交错的青砖小巷。而建业坊,就位于这金陵南城的西北角,北边紧邻着各大官府衙门汇聚的中城,离皇家道观朝天宫不远。

这里虽然是平头百姓的生活所在,却是金陵城里一处热闹非凡,鱼龙混杂之地。与秦淮河畔的丝竹乱耳霓裳动影不一样,这里的繁华,带着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永乐十七年七月十四,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

建业坊的街道今天尤其热闹。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流,都是赶来置办采买河灯供品,准备过中元节的。

明日七月十五,既是道教中元节,又是佛教盂兰盆节,老百姓口中那是鬼门大开之日,一年当中阴气最盛,所以须得祭组、放河灯、祀亡魂、焚纸锭、祭祀土地,祈祷祖宗保佑,家和业顺。

建业坊街口第三家铺子云秀坊的掌柜吴万里正带着徒弟在后院盘货,就听到街面上熙熙攘攘的吵闹声越来越大。起初还不太在意,但只一忽儿,一个小伙计慌乱地从前面的店铺门面冲了进来,嘴里高声叫着:“掌柜的,不好了,朝天宫走水了!“

吴万里继续低头整理账簿,嘴里却对那小伙计说:“手里的活计做完了吗?别没的跟着大呼小叫。朝天宫那是什么地方,皇上祈福的场所哪就能走水了?“

“真的真的!骗您作甚?“小伙计急的一头汗:”浓烟腾得老高,站在街口都看得真真切切!“

吴万里终于抬起头来,放下手上的账簿,狐疑地向外走去。

一走到街面上,嚯,平日里本来就热闹的街口,现在简直是人挤人围得水泄不通,人们推推搡搡,引颈长望,都朝着朝天宫的方向。吴万里也不向人群里挤,转头回来就噔噔噔地上了店铺二楼临街的门面。

果不其然,三里地外,朝天宫的方向,金檐碧瓦之间,正腾起滚滚浓烟。

吴万里心里咯噔一声。

天子道观走水,还是赶在中元节这个节骨眼,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吴万里思忖了一下,走下楼来,却不去街面,转头进了店铺门面背后的小院。他绕过小院的正房,推开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隔花门,后面,是别有洞天的一进院子。

院子里青石方砖铺地,朴素整洁,只在院墙旁边尺许立着几杆疏竹,难得的是院子里有一勺小池,池水清冽见底,几尾锦鲤悠悠闲闲,仿若空游无所依。院里只一间房舍,青砖,青瓦,檐角挂着一串铜花萼铃铛,正随风轻摆,传出轻细却清越的磬声。

谁人也想不到,在这下里巴人的闹市之中,居然还有这么个清幽所在。隔了两重院落,街上的吵闹声全然听不见。只有微风熏人的暖意和竹叶摇动的光影。

明朝寻常人家的宅邸,都是严格规制建造,非有官品在身,任你再富贵,也只住得三间五架。这处在建业坊的普通店铺,加上这后院,却堪堪的超了建制。不知房主是个什么来头。

吴万里走到房舍门口,也不推门,起手只在门棱处轻叩,低声说:“少东家,朝天宫走水了,火势不弱,您看,是不是避一避?”

半晌,里面传来悦耳的声音:“我知道了,不必。”

吴万里犹豫了一下,还待说些什么,再想想,转身离开了。

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门里缓步踱出一名少年,身量不高,骨架匀称,素冠蛾带,发丝幽蓝,一袭淡青素绢长袍,只在腰间坠了一个古朴的玉佩禁步,清秀的脸上是沉思的表情。

他手持一把檀木折扇,下意识地敲击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心,这个当口,朝天宫走水,却不知意味着什么。

雨季初歇,并不是天干物燥的时节,哪里就那么容易起火,若说是偶然,未免也来的太巧。

少年沉思片刻,突然哗啦一下子打开折扇。

他的身后,从屋内悄然走出一个瘦高的男子,一袭玄衣,面容狭长,鼻梁如刀刻一般刚硬,那男子低声说:“我去看看”。

少年抬眼一笑,如旭日阳光般灿烂:“算了吧,这响天白日的,您跑去作什么。想来水龙队也已在路上,火灭也就是一时三刻的事。人马纷乱,去了也是白去。”

少年说完,又转头向屋内低声说:“蔓草,收拾一下,咱们今天启程,回苏州老宅。”

“哎!”屋内清脆地一声,紧接着是欢呼:“终于要回家啦!”

高瘦男子听了一愣,但随即就轻轻地俯首抱拳:“那属下告辞了。”

少年扑哧一声乐了:“虞大哥,什么属下不属下的,如此见外,以后大可不必了。”

那虞大哥一脸正色地道:“尊卑有别,这却是乱不得的。”

少年斜眼看着他说:“您出身草莽江湖,哪里学得这一身尊卑有序的庙堂规矩?”

虞大哥没想到少东家突然这么揶揄他,一时词穷。

少年收敛玩笑,一脸正色地说:“虞大哥,多谢您此番特意前来,你出洋半年有余,一回来又马不停蹄来与我相见,这风尘仆仆地,且赶紧回家去看望妻儿,好好休息一下吧。“

那虞大哥欲言又止,终于说:“我不在你身侧,终是不放心。今□□天宫这把火烧的古怪,早不起晚不起,偏赶到三宝太监今日返京烧起来。我且在金陵城里多留两日,打探一番再走不迟。“

这时从屋里突然连蹦带跳窜出一个活泼少女,做着机灵鬼脸,嘴里乱叫着:“大叔你哪里这么多废话,少主都让你走了,你还磨蹭什么?“

说着,居然伸手从背后半推半靠地要挤那虞大哥出门。

少主人在旁边忍俊不禁地轻拍了下蔓草的手臂说:“你也是,乱七八糟,我叫他大哥,你叫他大叔,那你要叫我什么?“

说完,转向男子说:“大哥,我省得了,我自会万事小心。你也无非过分担心,这朝天宫是皇家的地方,与我们这些老百姓干系不大。我此次回府,须得帮衬我大舅父筹划今年朝贡的坐派事宜,估计一时三刻出不来,门里万事,还需得你和暖夕姐多操心。莫要为我分心。”

说罢,这少主人解下腰间玉佩递给这虞大哥。但见那玉佩面上雕刻着一阴一阳两条怪鱼,首尾相衔,中间却环抱着一轮圆月。圆月上的玉翠荫荫晕晕,恰似楼宇台榭,一座广寒宫阴阳分明,浑然天成,竟非人力所致。

少年又如释重负地说道:“师父依然在蜀中闭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这半年我代理您和师父操持门内事物,可累得不轻。现下您回来了,这广寒玦终于可以完璧归赵啦。”

虞大哥本就是寡言少语的人,见这少年主意已定,也不再多言,接过玉佩,拱手离去。

少主人见他身形消失在透花门外,不见了踪影,方才转过身来,冲着蔓草说:“走吧,你去收拾东西,雇一艘船,你先随船回府。”

蔓草欣喜地应着:“我这就去,老太爷和太夫人若知道您要回家,不知多么开心呢。是不是叫吴掌柜的先行派人去家里说一下?商会里的账目也带上吧,我还没看完,回去家主定要考我。还要给石榴她们几个带些街上好玩意儿……,哎?等等。”

蔓草突然醒过味来:“小……主人,啥叫我先随船回府?”

少主人泯然一笑:“我若不说回府,你看刚才虞大哥可否送得走?”

蔓草急了,说:“那您去哪里,我陪您去便是,为何要送我回去?我不回去……我一回去,家主又要逼我学看账。”说到后面,已然红了眼睛,低下头,绞着手上的手帕。

那少主人抬起一只手,摸摸蔓草的头,和蔼地说:“乖,好好回去,只有你随侍在侧,他们才会认为我就在那船里。”

“那……您呢,要一个人去哪里?”蔓草闻言抬起头,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的眉宇间露出一丝怅然,眼神却坚定似铁:“自是去该去的地方。”

蔓草看得怔了,心里纵使万般不情愿,也知道这个自小跟着的少主人,一旦决定了什么,断然不会改主意的。

一袭风过,筛动了几杆翠竹,悉悉索索地响声,衬着檐角的铜铃声,显得分外寂寥。

那少年仰起头来,看着渐渐弥漫过来的灰烟逐渐蒙蔽了清亮的天色,低不可闻地轻叹着:“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蔓草不解地看着放晴的天光,心想,这大好时光,哪里来的山雨?少主人又说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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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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