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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天色较阴沉,倘若开了窗子还能透些光进来,若不开时候一迟便很暗了。
徐顺柏回至家中,却不见屋里曾有点灯,昏昏暗暗得瞧不清楚。
他一面往里走,一面叫了丫鬟来点灯,这才打了帘子进到屋里去,却陡然见着一个虚晃晃的人影在床榻上头,若说没被吓着是假,徐顺柏心头还是跳了一回的。
但他于昏暗之中依稀辨认出那个人影的具体身形,便知是戚善珠了,这方松下一口起来,问道:“你平素最爱亮堂的,今儿怎的连灯都不点上一盏了?”
却听戚善珠幽幽道:“我已叫人将热汤备下了,你且快去洗洗散寒,见你母亲去罢。”
徐顺柏闻言怔了下,随后应好,又奇道:“你今儿可难得,这话从不见你讲的,好端端的如此大方起来?”
他这话原是玩笑说的,戚善珠听罢却是哼哼了一声,她道:“你这便是讲我小气性了?我是这样不知大体的人?”
她半是佯装半是真气恼的说过一回,又道:“你母亲快黄昏时醒了一回,宝娘亮郎他们几个都围在她边上呢。却不见她那宝贝的小儿子在,我便回来找你这二儿子去叫她高高兴兴,”她顿了下,再续说,“你今夜不必太急着回来,好好陪你母亲一回。我便不去了,没得招人嫌。”
徐顺柏如此听过,自应了好,洗漱罢了,饭也直接上卫懿礼那儿用去。
这头戚善珠却不叫人去动徐顺柏换下的衣物,自个儿亲自去收拾了回。男人贴身的衣物上头有些咸汗的味道,但闻不着甚么胭脂香气,她又将徐顺柏的衣物翻来覆去看过了,也没见落下甚么青丝的,这方安心了。
可转念一想,若徐顺柏当真是同徐顺乐一道厮混去了,这位三郎君可是其中一把好手,哪里不会记着叫他兄弟小心些,免得回来被她逮着。
戚善珠念头一起,心头又不大舒服起来,但到底是她私下胡乱揣测的,也没个证据。故她只按捺下来,预备等卫懿礼那儿安稳下来时,再去好好问一回徐顺柏。
……
徐顺柏到时,卫懿礼正被孙子孙女们围着,几人劝她再用些粥,卫懿礼只讲自个儿实在吃不下了,不肯再进。
宝娘正烦扰着,却见徐顺柏来了,这时便笑道:“我们劝您,您不肯吃,莫非是要阿爷他也一道来哄您,您才肯松口的?”
卫懿礼笑骂她一声“鬼丫头”,到底还是妥协道:“那便再吃两口罢。”
如此宝娘又喂了卫懿礼两小口鸡肉粥进去,碗里却还剩着大半,但见卫懿礼实在吃不下了,也只得做罢。
她亲自将东西送去外头,又跟妙音吩咐道:“叫小厨房那儿再做点好入口的吃食,放炉子里温着,待要吃正好送来,也免得耽搁。”
徐嘉暾见徐顺柏来了,便往边上更坐一些,将位置让给徐顺柏。
后者也顺势坐下,他上前握住了卫懿礼枯瘦的手,很仔细得看着她的面容——近来因病,卫懿礼的脸上没能剩下几两肉来,两颊早就凹了进去,可面色虽不好看,总没血色,却多是苍白无的。
但今日徐顺柏再来见她,却只看着这个老太太的脸已是蜡黄蜡黄的,又好似蒙过了一层灰,没一点光泽,而如额前眼角一类的地方,其皮肤也不再细致,碎碎的皱纹不知何时已长了上来,浅浅得几道,便要眼前的人在一夜里更苍老了数十岁。
卫懿礼也静静瞧着这个儿子,她倏地扭头对徐嘉暾道:“亮郎你带着宝娘在外边坐会儿,我与你二叔说上几句话。”
徐嘉暾应过一声,又叫下人们随他一道出去,屋里只留一个卫嬷嬷在伺候。
卫懿礼反手握住徐顺柏,又将他的掌心翻到上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得顺着他手间的纹路描绘了着,她道:“你随你二叔去前,我夜不能寐,翻来覆去的,也睡不安稳。后头请来一个道士,人说他是半仙,算命极准。我便请他来替你看了一回相。他说你是个大富贵的人,与你二叔走是没错的。他也说你一生会过得极好,无忧无愁,婚姻子嗣无一不佳。前一说,我当时不舍得,可如今见却是没错的,你与你二叔去后,果真成了材。可后一条,我如今却始终不能信,宝娘是个好孩子,可你的媳妇却不真正为你着想,若她真为你好,何故连后都不愿叫你留一个呢?”
卫懿礼笑了声,道:“罢了,我便不说了,这类话你也听厌了,总归我翻来覆去也就那两句可讲的。只是好像心总不能安下,你还有三郎,我实在不能不挂在心上。儿女孽债啊,”她扯了扯嘴角,“果真都是来讨债的。”
徐顺柏应不出话来,他心知眼下或对卫懿礼做出一个承诺,能叫她高兴些,可这一句话,却不是眼下拿来哄过人高兴便好了的,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许都会因近日这一句而后悔。
徐顺柏应不下来,只能将卫懿礼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卫懿礼却是一直盯着徐顺柏看,待见他的反应,心下叹息,一时里倒真的没了气力。
她略闭了闭眼,将手抽回来,攒了攒力气后才与徐顺柏道:“出去罢,亮郎宝娘他们在我边上陪着就好。”
徐顺柏沉默了几瞬后,变应了下来,出门去时动作很是缓慢,可待他离开卫懿礼的视线后,却实实在在得松下一口气来,而后神情落寞地回了二房去。
……
宝娘原不是自然醒来的,好似有一束光总往眼皮子上落,又再晃着,一面往这儿,一面往那儿,直叫人不安稳。于是她连梦也做不下了,索性将眼睁开,哪知这一睁却不曾瞧见乌压压的云,而有一支光透过云隙间撒了下来。
这是极亮极暖的一道光,金灿灿的,直叫人浑身都舒坦了起来。
宝娘有些愣,正出神着,又有鸟鸣与话声传来——是几个丫鬟在打闹。
“快把那鸟扑住……哎!飞了!”
“哎,我原还想装笼子里去给宝娘子瞧瞧呢,你们不知娘子最不爱鸟了,总要怕的,没一回见着不叫一声……”
宝娘听出这是甜枣的声音,她心里暗骂了一句小妮子,便要招呼人来伺候她洗漱更衣,还没出声呢,外边又传来一串子银铃笑声。
“快些来瞧,我早先出府去做事,打巷子里过时,瞧见一碰花,长得可好了,也不晓得是甚么花。那主人家好心,见我喜欢索性送了我一包花籽。我这盆子都寻好了,又没空闲种下,后来忙忙乱乱的,也不知想甚么,就随意撒进了路边的土里,后头才想起来又怪心疼的把那土装去花盆子里。原也没指望甚么了,只有些舍不得才给留下的,哪知方才去看,竟是长出嫩芽来了……”
“可真是,瞧着就这一点,却又鲜又嫩的……”
宝娘听着下意识得也随那几个丫鬟一同笑了,正无端高兴起来时,又听见一道极耳熟的声音。
“这可是个好兆头啊,也怪应景的。你们几个去把花盆给弄干净咯,我一会儿可要拿进去给外祖母瞧瞧,也叫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宝娘极惊喜地道:“可是晴娘来了?”
银繁已听见这边动静过来,闻言也笑道:“可不是,晴娘子来得早,这都从小佛堂拜过回来了。”
宝娘一听,忙道:“赶紧的来给我梳头。”
她这面下了床,由丫鬟伺候穿衣,这面又带着期盼道:“我方才可是听着外边都在笑的,好久没有的事情了。”
银繁笑道:“可不是嘛。今早大夫来瞧,说老夫人身子好多了。方才用膳时,又吃下了一大碗的松茸鸡肉粥,这会儿正叫识字的丫鬟在念书,精神头瞧着可比前两日高。”
宝娘闻言一时更喜也更急躁起来,将几个丫鬟催了又催,直叫她们动作再快些。
待到一应都收拾好时,那头晴娘也正支使着人将那花盆子洗了干净。
“哟,可起来了,”晴娘一见着宝娘就笑,“我今早儿来时,还带了正做好的糕点呢。我家厨子新想的,味道也好,原想说给你尝个鲜。兴冲冲来找你,结果丫鬟与我说你竟还在睡,这可好,只得分给这几个馋嘴的吃了。你这会儿才起来,可连碎渣子都没得吃了。”
她面说面摇了下头,叹着气道:“哎,懒丫头总赶不上吃的。”
宝娘啐她一口道:“偏要你那点吃的!”
“我这儿的吃食,你可要呀?”那面又传来一道声,宝娘晴娘二人一同看去,见是如娘子来了。
“白玉镶翠,”如娘子自丫鬟手中拿过一个剔红荔枝纹食盒转递给宝娘,“明镜方才去我那儿了一趟,她说你这几日也不大吃得下饭,便要前儿的那个小丫头去寻老厨娘做了这糕点。说你其实最喜带薄荷气味的吃食,不说叫你填饱,好歹也垫一垫。”
宝娘示意银繁接过,她问道:“那妮子怎的不自个儿来给我?”
如娘子道:“她可忙着代你写经呢,哪儿还得空呀,能腾出手托那丫鬟去,已算是好了的。”
宝娘听了因有些不好意思,一下红了脸,只避开这个不讲了,转牵过晴娘与如娘子的手道:“你们两个可曾见过了?如意娘子,”宝娘先笑看了如娘一眼,又转看向晴娘,“晴娘子。”
晴娘挑一下眉,她道:“这不正见上了?往下多的也不必说了,”她后边这句话是对着如娘的,“我这回可要住上个把月,正巧叫咱们姊妹两个好生亲热一回。甚么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一两句话就把人都讲全了的介绍,我可听不进去,这真要好好认识,可得咱们自己相处着才行。”
如娘心里喜欢晴娘这爽利劲,也自高高兴兴得应了,三人这便结了伴要往里头去。
卫懿礼见着晴娘无不高兴的,却又少不得说她两句,这边正说道:“你大阿妗今早来与我讲过了,你阿娘这回把你送来,是叫咱们好好拘一拘你的。这回可由不得你因我这是你外家,就当我们管不着你。更不许你带着宝娘和如娘一道胡来。”
晴娘悻悻地应了好,她生怕卫懿礼再念叨下去,忙叫人将那个花盆拿了进来,又与另两个人同说了些吉利话,将卫懿礼哄得高兴起来。
时至午间,徐嘉暾也正下了学往这处过来,这处屋子里便更热闹起来。
几人用过昼食,又一道劝哄着卫懿礼也进过了,这还未罢,还说要再寻些事情来做,可卫懿礼这会儿要歇下去,不好再吵闹了,索性叫人又去请了明镜过来,一众人去了隔壁屋子里一块儿数佛米。
徐嘉暾因还要念书便未一道来,明镜不与她们一块儿数佛米仍是写经,故另摆了一张矮几供她用。
余下三人则坐去冷炕边沿,宝娘打这头坐,晴娘打那头做,如娘子正因体弱下,便叫她坐最里边。
明镜见了道:“这位置好,叫这两个人一块儿做屏,给你挡风,可是难得碰上的便宜事。”
如娘子未曾来前,多是宝娘晴娘及明镜三人一块儿顽的,都是熟人,晴娘也不与她客气,当即笑骂道:“好个出家人,整日里就想着来捡便宜了!可将你瞧美了,下回若换你与我做,我定全你一个苦修行,”晴娘挑着眉笑了声,“要叫你往最外边坐,拿你来挡风,我这再坐甚么位置,可都是个好处了。”
另两人听她这般讲,一道笑了起来,又各自打趣两声,便一面闲话一面做起正事来。
大抵过了一个时辰,晴娘讲捱不住,她一早的坐车马来,原就累,闹了这么久,乏意总算上来了。众人便说叫她去后头歇着,如娘子又说让跟她来的丫鬟婆子,也寻地方喝茶去,不叫他们再忙的,宝娘见状即叫月桂跟晴娘去里边伺候着。
又过片刻,如娘说有些口干,但不想喝清水也喝不得茶,她道:“那东西性凉,我平素都不吃很是伤胃。倒想喝牛乳了,可也怪没味道的。”
宝娘听见便道:“阿婆早几日说要吃些清甜的东西,故叫人弄了椰子来。这东西是千里之外的,多长在海边的地方,里头全是汁水,也怪清甜,也有一层白肉。那白肉拿去做了包子给阿婆吃,汁水倒都还留着,不若拿去调了牛乳来。”这便又遣去了两个丫鬟。
又听如娘子与宝娘说起那包子是如何吃的来。
宝娘道:“取了椰子里的白肉,与燕窝一道做馅拿去做了包子,只用寻常的法子蒸起来。虽说算不上甚么很好的吃食,但胜在味道独特,偶尔用一回,倒也新鲜。”
她这般讲后,如娘子笑道:“你这说的倒叫我勾起馋虫来。”
宝娘便问银繁道:“阿婆这个吃的怎样?”
银繁回道:“用过一个,讲了好,再请她吃便吃不下了,倒是厨子做的多,还温着一个呢。”
宝娘听后即笑道:“那你去给拿来罢。”于是屋里头就近伺候的丫鬟便都各领了事情去。
如娘子瞧了屋里一圈,倏地勾上宝娘手臂,与她道:“你可肯听我与你讲一回体己话?”
宝娘应说好,如娘子还不肯讲,又道:“那你可得只听我说,听时也只瞧着我,不往旁处去看。”
宝娘不知她要讲甚么,只当有甚么特殊之处在,极好奇的,便再应了。
如娘子这方对宝娘附耳道:“你那手指上的伤可好了?”她话才讲,宝娘便想朝明镜看去,如娘子却又轻轻捏了宝娘一下,宝娘想起方才的话,便忍住不动。
如娘子道:“你也别看明镜,你这事情哪里是瞒得住的,她也心疼你,你没瞧见她这两日一个劲的写经,全是代你回的。”
如娘子轻声叹息了一回,再道:“针再细,也要在你手上留两个眼下来。你平素虽在做女红活,这几日可没动过了,下人瞧见有不奇怪的?只她们看了也还好,伯祖母可是醒来了,你日日侍候在她边上,她老人家会不察觉?”
如娘子见宝娘不吭声,便又再道:“这话,我不多劝你,总归我说多了,你不听也还是不听。故只与你说这一回,你自个儿好好想想。你的身子从不是你一人的事情,总要连累别人为你心疼。”
这时外边有了步声,也不知是路过的丫鬟还是谁回来了,如娘子即松开宝娘的手,又自去数起佛米来。
……
众人数的佛米,皆拿去给了穷苦的人家积福。
原还要再数的,但晴娘道:“总归祈福不止这一个法子的,虽这个好做,却也实在乏味。只顾着数了,旁的事情一概不做,虽说积福是好,可如写经好歹能练一回字来,这念佛号的,难不成好叫嘴皮子更利索了?”
她抬了抬自个儿的手,凑到另三人面前去,道:“瞧见没?没瞧见也无妨,总归我自个儿是觉着白了的,全都是米粉。闻着也是一股子米粉味道。”
宝娘听了笑道:“那你明儿叫人将米敷脸罢,倒白的与我们不同。”
晴娘轻轻哼一声,道:“你可莫说,这本就有个方子是拿米水来洗漱好叫人白起来的。”
如娘子在一面听着倏地出声道:“那你这便不算是没做旁的事了,你这手不白了吗?”
宝娘也一同起哄道:“我也这样讲。”
晴娘气结,伸手便要去掐宝娘,后者连忙躲过,却闹得一旁写经的明镜好不烦,她当即把人拦下,说道:“你既嫌数佛米无趣,便换个数佛豆也成,总不会一手的米粉了。”
宝娘与如娘子二人听了,互相挨着,挤成一团的笑。
明镜也不搭理这两个人,只与晴娘再道:“或是你与我一同来写经罢。”
晴娘回道:“这却也是苦差事,每日便只写呀写的,倒像是被人罚抄来了,也怪累。便没甚么其他祈福的法子了?”
明镜实在是想白她一眼才好,到底忍住了,嘴上却不肯算,她道:“您这怕不是来祈福的,是来玩的,要挑有趣的才成,不然可叫你累了,跟被人罚抄似的!”
晴娘听她如此讲晓得她是恼了,便去斟茶给她,再道:“你这可不准气,我讲的却也是实话。原是为孝心要替老人家祈福的,可这般做着,无趣也是当真无趣,你做惯了的无妨,我们来却的确难熬。这做事情多讲心诚则灵,心是诚了,可却不一定高兴,那还灵吗?不是高兴做的事情,我怕这心意是要差些的。这才讲要寻其他祈福的法子来做,若做得高兴,这诚心岂不是翻倍了的?”
明镜说她这是歪理,却又听宝娘道:“的的确确要心很诚才好。”
旁人不知道晴娘也不晓得其中有过甚么,明镜与如娘子却实在是怕了宝娘这个求诚的。
如娘子当下便与明镜道:“你且再想想,总还是有的。”
明镜自也尽力去想,过了半晌,也真叫她给想着了,她一壁回忆一壁道:“我记着是,是早两年的事情了罢。我那回是随老夫人去山寺里还愿去了,有个女施主捐了好些香油钱,是为着取那寺后头的竹子来,她讲那儿的竹子常听禅音,也具佛性,如何都要跟寺里讨几根回去。那寺里师父即问她拿来做些甚么,我在边上听来一句,她讲是要把那竹子都制成一小片,每片上头都抄一句佛经,回头挂到廊下,给她母亲祈福。”
明镜细细回想着突然又“啊”一声,她道:“我好似还听来说是要再竹片底端钻个小洞,都挂上风铃,同做来祈福用的。”
三人听罢都夸赞了一回,晴娘道:“这个听着有意思,也不枯燥了,回头满院子的挂上,又是竹香,又见风打铃,听脆响的,便更有意思了。”
几人说罢便去做了,这一时却也寻不着甚么听过禅音的竹片,便去找了檀香木来,晴娘道:“这个还更香些。”
各自分了活计忙开来的时候,宝娘又寻上明镜问道:“那串蜜蜡珠子是阿婆贴身带的,她却拿来给我,会不会因这个也有缘故?倘若我再送去佛前供过了,还去给阿婆,可能叫她好起来?”
明镜道:“哪儿有送你的东西,你又还回去的道理,不若取你的一件贴身之物,送去佛前供过再给了老夫人?挑着跟你年岁久的,有灵性些的好。”
宝娘闻言倒想起一件东西来,她在自个儿脖间稍作摸索,即牵出一根红绳子来,那红绳最下头挂了一块羊脂白玉做的平安无事牌,她道:“这是早些年的时候,有段日子我常在病中,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只时时咳嗽也不见好。爷娘在外头晓得了,便寻来一块儿玉,做了这一只平安无事牌叫人捎了回来。也是奇了,这牌子我带上去,病竟就渐渐好了。后头有回去寺庙里,有个老和尚与我说,说这牌子应当是一对的,这只便是定着给我的,叫我千万不可摘了。”
宝娘说着摇了摇头,她道:“都是甚么奇怪的讲法,我只听过镯子是一对的,也见过甚么东西,刻了甚么话,那话也能凑成一副来。唯独不曾听讲说这平安无事牌也有一对。这东西上边甚么也不刻,若真要讲是一对的,凡是白玉做的许都能与我这个凑成一对来了。”
明镜听宝娘讲那老和尚说的话,也不大明白,可她细细瞧了一回宝娘的平安无事牌,到底还是讲:“这东西既是给你去病过的,许就与你的福祸连在一块儿了,还是莫要摘了好。倘若你没旁的物件可用,索性自个儿做串十八子来罢,比之你的旧物给了老夫人,倒不如你亲做一样,专给她的。”
宝娘听了这便歇下要摘平安无事牌的念头,自去寻菩提子去了。
后头如娘子晓得这这儿的事情,来与明镜道:“得亏你给她另寻了事情做,那日在木牌上写经的时候,我瞧她的神情,实在是怕她又做刺手来表锥心之痛的事情了。”
……
陈怡儿这会儿正与几个小姐妹道别。
她在润香阁里年龄并非最大的,但样貌却是顶尖的那个,才情也很好,性子也好,大大方方温温柔柔,素来待人和善。众姐妹见了她,无不与之交好。
今儿徐顺乐要来接人了,众人自然不舍,早早向妈妈告了不同时候的假,或结伴或独自去见陈怡儿。
她们说倒是都说些道别的话来,可意思便大不相同了。
“我新去叫人打的两支钗子,与你这支正刻了我的圆字,我给自个儿留着这支刻了你的怡字。只想给咱们姐妹两个各留一个想头在,往后纵再见不着面了,却也不丢这一份情谊。”这般说的,只一定要陈怡儿留着东西,生怕往后忘了她,是为情谊,还是为了日后好攀交情便另讲了。
“我从前不识你的好,与你争过,吵过,到今儿一下全都记起来了。却不是为着小心眼的,要记恨你。只心头觉着欠了甚么东西,今日要找你来说开合好,往后便不再存遗憾了。”讲这句的,比前头那个送金钗的要过得差些,更是从前与陈怡儿有过不小龌龊的。
“我这可说敞亮话,咱们姐妹也有好几载了,你这丫头往后过好过差,可都不许忘了我。你好了,我不说虚话,自想你提携我。你若不好了,我却也舍不得你受苦,你还是得来寻我。”这话讲的,到底是为真心还是为甚么,自就只有陈怡儿心里头清楚了。
如此见过一个,送走一个,或敷衍打发掉人或认真再交一次心的,总之等没人要来的时候,已过了一个时辰。
外边来随行接陈怡儿的丫鬟,对着里边是又催又请,好容易看见人走光了,便打算招呼轿夫赶紧准备好,却又叫陈怡儿给拦下。
那丫鬟名叫巧儿,虽不是甚么要紧的大丫鬟,但因她兄弟能耐,也在府里做了个小管事,故叫府里下人平日见了她也都愿卖个好脸。
她前头走托人走动,原是想被调去徐嘉勉前头的,后来见于姝又生了个儿子,便歇下心思。哪知有天夜里当值,正见了徐顺乐与他贴身丫鬟夜里红袖添香的事情,这心思又度活络起来。谁晓得七走动八走动的,最后却被送来伺候陈怡儿了。
这丫头心里原就不大高兴,此时又叫她等了一个晌午,正不乐着,偏巧又有陈怡儿伸手拦她,这便更存了火气。
巧儿便往门口站了去,口中道:“这要再等您,奴婢自是无妨。总归几个下人,为您劳累是应该,也不敢叫主子心疼。可咱们三郎君可没有等您的道理罢?今儿要是让您去唱曲儿弹琴,或是给上台子演出戏的,这也算是请了,您要弄甚么‘千呼万唤始出来’,非得叫奴婢们三催四请的才肯动身倒也使得。可今儿您不是被请去的,是被买了回去的。恕奴婢讲句不大好听的话来,您与奴婢们一般。不过是件会讲人话的物件罢了,如今正是要送货的时候了,您说这货去的迟了,主雇要不要气恼?且求您一回,还有哪个要等要见的赶紧罢,您不怕的,咱们却怕东家来火气。”
陈怡儿面色当即冷下,却不待她讲话,那头又来一个穿大红衣裳的女人,那女人手间握了一枝芍药花,花蕊与花瓣间还带着些水,许是为保鲜而撒上去的。
她此时快两步走到巧儿面前,只将那花对着巧儿脸甩了去,花瓣不过颤动几下,上头的水珠子却是全洒到了巧儿脸上。
女人见了当即笑道:“见这大太阳给您晒出火气来了,索性拿这水给您消一消。要不高兴,也劳烦您别计较,我一个下等人不懂事嘛,金贵的高门丫鬟可得大度些了,是不是?”
她话讲罢,也不顾巧儿正满口“小娼妇,狗|娘养的卖唱女”的骂,便趁巧儿被方才那水刺到了眼,一把按住巧儿的肩将人推了出去,又“嘭”一声将门关上,任由巧儿再外边骂上了天,也不去搭理。
陈怡儿一见红衣女子来了,便笑了起来,她道:“我还当你真不来见我了。”
“不来见你?”那女人冷笑了一声,“我来了,连那种东西你都能叫她骑上头来。我不来见你?你怕不是要被生吞活剥了去!”
陈怡儿只笑着听她讲,也不气也不恼的,待她讲完了,又瞧着女人手上那朵芍药花问道:“可是摘来给我的?”
女人道:“润香阁里头也没长个牡丹,都说嫁女儿,要给个带牡丹的绣件,我这也做不来,你怕是也用不上,只拿着芍药簪上罢,否则你往后的主母不好讲话,真带了甚么牡丹花的,我怕她气极了,把你的头也给拧下来。”
女人话讲的凶,为陈怡儿簪上花时,动作却轻柔得紧。
陈怡儿待她弄好了,便转身去抓住了女人的手,问道:“我今儿要走了,你便不能说句软乎话听?非得夹枪带棒的,难道想我以后再见不着你的时候,回想起来的,便是你今日说的这两句?”
女人听后,面色倒是缓和了些,嘴上还是不饶人的,她道:“你要我讲软乎话?怎的讲?你转眼便要去吃人的洞里去了,我还讲软乎话给你听?只把你打一回,叫你提前长了记性,往后晓得避开灾祸的才好。”
陈怡儿满面无奈的,女人又讲道:“都到今日了,我劝你也没用了,可我不像忍,这话我还是要讲。我说了,你若是想赎身,我这儿自有攒下的一笔钱财在,为你把身赎了,也不是甚么难事情。可你不听,非要跟着那位三郎君走,我实在想不明白,有甚么好的?被人看轻很是舒服吗?”她手指了指门外,“那是个甚么东西?最底下伺候人的玩意儿,也照样爬你头顶上来。往后呢?等你进去了,多的是金贵娘子们来瞧不起你。”
陈怡儿不由得女人继续讲下去,径自打断她道:“那我如今便叫人瞧得起了?不照样是个伺候人的?好听的说我一句卖笑女,难听的只骂我是娼妇。我也实在不明白,你却为什么要这样恼火?你为我赎身了又怎样?我能去哪儿?不还是得找个男人来做倚靠?若最后还是要找的,为何要找个泥腿子来?我如今从良了,还去到好人家,你到底有些甚么要不高兴的?”
那女人沉默了一瞬,而后质问道:“便是要靠男人活了?离了便活不下去了?”
陈怡儿直直得看着她,随即猛地扭过头去,一面摇头叹,一面道:“你便是个疯子,总想些出格的事情,讲些出格的话。倘若你是来祝我好的,那你把祝词说了,咱们共喝了酒,这事情便当做没了。倘若你不是,那便出去罢。今儿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想与你争吵败坏了心情。”
那女人冷冷得瞧了她一样,扭身去桌上斟了一杯酒,再对陈怡儿道:“愿你终遇良人。”她话罢,将那酒一口饮尽了,便走了出去。
可她的那话,听似好的,可里边的那个“终”字,却叫陈怡儿如何想如何不舒坦。
但也由不得她在难受下去了,巧儿话固难听,却也说的对,实在没有她陈怡儿叫旁人等的道理。
她这便将前头收掇好的细软又再翻看了一回,见没少的,便拎着小包袱,坐进一顶青头小轿,就去了。
……
既讲诚心众人做写经和木牌时便不求急了,照晴娘的话讲:“若一得闲,便来做这个事情,用赶着的来完工,反不像是祈福,像咱们是来做苦工的,好似紧着把东家交代的事项做完了,便万事阿弥陀佛。”
故众人都不曾急躁,当日做前,必去沐浴更衣,又由明镜领着在佛堂里边回过一遍大悲咒,这方开始。
至于吃斋茹素的事情,实在不必特地做了,早在卫懿礼头次病时,便由宁芝领着,全府上下皆忌荤腥,每日必食素,期间逢着一回十五,更去放生了。
如此热热闹闹的弄了几日,也不知是大夫妙手回春,还是众人祈福被菩萨听去了,卫懿礼的病情更见好了。
众人自然高兴,又欢欢喜喜的要说摆甚么“春夏园”,讲卫懿礼今岁都不曾去踏青,索性自己来装扮装扮,也趁着这两日才下过雨又见晴,暖凉正正合适,再兴一回春风起来。
这头是热闹起来,那头却更热闹了。
原是从前卫懿礼管得紧,府里上下规矩极严,后头管家的事虽叫宁芝接手去了,可有卫懿礼盯着,众人也不敢放肆。再到卫懿礼病下,宁芝却已站稳了脚跟,府里头也还算安生。
可这几日却是不一样的景了,都忙乱着,男人不管内宅的事情,女人里戚善珠素不理府中之事,只守好她二房的小院子,宁芝又手忙脚乱的,几个小娘子们更不问这些俗事。
几个好玩的丫鬟婆子就起了些小心思。
本是不成气候的,不过几个人聚在一块儿斗牌玩,数目也不见大,从前府里后边那条给管事及其家眷住的巷子里常见的事情。
只不过这两日几个胆大手痒的当值是便按捺不住,在府里头便玩了起来。
可事情却是叫于姝给晓得了。
众人自不怕她来管甚么,总归也没见这位三夫人多有能耐。可于姝向来不肯饶人,凡是在她下边的,她有没有油水可捞,只落到她手中,她便要好生磋磨一番,才全了她自个儿心里的痛快。这她手中虽没甚么权在,却到底是个主子,若叫于姝给闹开,事情传到宁芝耳朵里头,那便没甚么好下场来了。
故几个斗牌的被于姝撞见时心里头又是一阵慌的又是一阵烦,只将好话说尽了去哄于姝,至于拿钱去给于姝却又不成了,她再要钱的也不缺这几个子儿。
可于姝今儿却没有要为难这几个丫鬟婆子的意思。前几日因徐顺乐对她的一番敲打,叫她不敢再把手往三房的库里伸,可偏生娘家嫂子又来信说她那内侄近来有要活动的地方,但他不肯要下头孝敬来的钱,说怕被人抓着甚么把柄,于家落到今日这样就是有眼红的人瞧不顺了要折腾他们,万得珍惜羽毛才成,故而只能来向于姝这个好心的姑妈来讨了。
于姝手上却只剩下自个儿的一些体己钱,她哪里肯出这个,可那头又催的紧。
这几日里烦扰的于姝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下,瘦了一圈不说眼下更有两抹青黑,倒显得她为卫懿礼的病很尽心,忧虑过头才有了这个模样。
再说眼下,于姝见着几个丫鬟婆子斗牌的,心里倒是生出一计来。
“我何不想法子将这些人的赌瘾都给吊上来,叫她们把局做到了,却由我的人来做庄。待她们输了本,我便去放利钱。这便是动了账上的,回头也能填补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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