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话:前尘事(十九)

第62话:前尘事(十九)

广域城。

朝阳记得,广域城很好玩的,她跟玄星在广域城里待了十五年,将她的一颗牙齿养到了十五岁,看着那颗牙齿参加了科举,成了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后来,后来呢?

后来云淞来了,将她从广域城带回了天界,那一日玄星作为年轻状元郎的叔父,被邀请入宫参宴,朝阳一人去了戏园子听戏。

司命殿有个凡尘池,透过池子,可以瞧人界的一切,看凡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看他们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朝阳偶尔也进过司命殿,瞧过凡尘池,却从来没见过凡人唱戏。一个个曲折离奇的故事被他们唱出来,演绎得百转千回,精彩绝伦。

云淞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朝阳正坐在雅座里,一手转着玄心给的扇子,痴迷于台子上的戏,忽然感觉周围有那么一瞬的停滞,而后就见一个人影落在了自己的旁边。

云淞在她旁边坐下,捡起桌上的瓜子花生剥了一颗,很是随意地问了句:“在人界这么久,可还快活?”

朝阳就在这一瞬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任务了。

其实也不怪她,这些年她也有想起过当初云淞要她去封印妖王的事情,但每当她提起这个事,玄星都会说已经解决了,她再仔细问如何解决的,玄星便三言两语地敷衍了。

如此几次之后,也没见人来催,朝阳便也信了事情解决了。

眼下朝阳仔细地辨认着云淞的脸色,想找出她是开心呢还是生气。

云淞眼也没抬地道:“没生气。”

朝阳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可快活啦!”

“这儿有好多好吃的,好喝的,人也蛮好玩的。”

朝阳将椅子拉近了些,“云淞,你知道吗?人跟我们出生是不一样的!我们是从一颗种子开始,人是从一个婴儿开始。”

这是隔壁家的王婆婆告诉她的,当时王婆婆家生了孙子,请新邻居去喝满月酒。王婆婆在得知玄星和朝阳已经养了一个孩子后,还劝他们二人趁着年轻多要几个。

但朝阳不想再拔牙了,于是便拒绝了王婆婆的好意。

“还有人界的苹果跟天界的也不一样诶,这儿的苹果可大可甜了!”朝阳又捏起一颗花生,“但是花生就比不过了,我们天界的花生还是彩色的呢!”

“这儿的橘子不好吃,但是萝卜好——”

“想回去吗?”云淞打断她。

云淞问得极为认真,神色间也不像是玩笑或是谋算。后来的朝阳想起眼下这时刻,心中也曾生出一种期待,期待着她在这个时候也是存了不忍和不舍的。

但当时的朝阳瞧不出来。

她高昂的兴致也被这问话打断,迟疑着问道:“现在吗?”

云淞只淡淡看着她,没有回答。

就在这么一刻,朝阳脑海里浮现出了许多画面:玄星回来见不到人会不会大发雷霆,然后跟自己一刀两断从此互不来往;文易真那小子会不会从此将她这个名义上的婶娘给忘了。

还想到了这人界种种下次来估摸着就见不到了,隔壁的王婆婆,李大哥,张大娘,孙姐姐,寡妇刘姨,赵家弟弟。李家的妹妹不久后就要成亲了,嫁的人是整个广域城最为好看的王孙。说起李家妹妹,她的亲事说起来,还能算是朝阳牵的线。

她小心地问了句:“一定要现在吗?”

云淞剥花生的手一顿,“舍不得了么?”

朝阳嘴角向下压了压,情绪低落的模样,“也不是,就是有个姑娘,要成亲了,想看看。”

朝阳听说过,这人界男女成婚,媒人是一定要到场的。她在广域十多年,并未曾参加过任何人的亲事,满心期待着这场由自己一手促成的亲事。

那时朝阳跟着玄星去城里的道观玩,路上下了雨,碰巧她跟一个年轻的后生多说了两句话,也不知道哪儿惹着玄星不快了,一路上走得飞快,头也不回。

朝阳因着玄星能控水的本事,极少淋雨。眼下玄星不等她,她也乐得自在,一路上追花逗草跟兔子赛跑好不快活。

临着山脚下有了人影了,碰上一个姑娘。姑娘不仅长得好,心也善,见朝阳一个妙龄姑娘家独自淋雨,便多问了两句,还想送朝阳回家。朝阳淋雨正上头,自然是不愿意坐车回去的,婉言相拒后硬被塞了把伞。

为了不拂姑娘的好意,朝阳撑着伞走了好一段距离,等着瞧不见人了才把伞收了。又在这时碰上了另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便是那广域最为好看的王孙公子。

朝阳那时颇觉这多管闲事的二人很配,便将手里的伞给那王孙,差他务必将伞亲自送到姑娘手上。

这也才有了后来的姻缘。

云淞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问:“只是因为这个?”

朝阳顿了顿才小声道:“还想跟玄星说一声。”

要不然玄星真的不会理她的。

云淞将手里剥好的花生粒放在朝阳面前的碟子里,温声问道:“若是让你就在这儿,跟那个北海的六殿下一直生活下去,你愿意吗?”

朝阳抿嘴,总觉得今日的云淞不太对劲,“一直在广域城里,不回天界了么?”

云淞答:“嗯。”

朝阳立马问道:“那你呢?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云淞沉默了会儿,忽然抬眼直视她:“是。”

朝阳顿时泄了气似的一垂头,下巴搭在桌上,一颗颗往嘴里塞着花生,“那我舍不得你,我会想你的。”

云淞神色一顿:“你舍不得我对不对?”

朝阳觉得奇怪,云淞的样子不像在问她这个问题,更像是在等一个肯定的回答,这样的神色云淞一般都不会出现,但她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嗯。”

云淞又问:“那若是我死了,你会伤心,是不是?”

朝阳又是迟疑着点点头:“会的。”

云淞又问道:“那若是有人跟你说,倘若想要我活着,就要取了你的命,你会愿意吗?”

朝阳心里的疑惑更甚了,“云淞,你今日是怎么了啊……”

云淞眼底隐隐有些激动,“回答我,愿不愿意。”

朝阳直起身子,指尖捏着花生,花生的皮被她在指尖搓了又搓。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云淞知道她爱吃花生,偶尔也会给她剥很多花生,但是云淞不知道她不喜欢花生外面那层衣。

玄星知道。朝阳忽然又想到,每次的花生都是剥得干干净净,花生衣都给清掉了的。

云淞见她神色游移,轻拍了下桌子,“愿意么?”

朝阳被吓了一跳,见云淞眼底湿润嘴角却挂着笑,心里的疑虑更加多了。她摸摸头,道:“愿意的吧……”

云淞忽然就笑了,嘴角向上扬起,露出牙齿,笑得极为开心,眼角的泪也随着她这咧嘴一笑忽然落下。

朝阳看着她难过不像难过,开心不像开心的模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茶倌来添茶,见着她二人,乐呵一笑,道:“二位客官是双胞胎吧,瞧着模样,完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朝阳望了望茶倌,放下手里的花生,问道:“你瞧着我们,可有哪里不一样?”

茶倌仔细瞧了瞧,身子往后仰了仰,又往前倾了倾,远看近看都瞧过了,才瘪着嘴摇了摇头,“看不出来,客官两姐妹实在是太像了。”

朝阳又道:“那你闭上眼睛。”

茶倌闭了眼,朝阳扯着云淞换了位置,又对她使眼色,让云淞开口说话。

云淞不愿意搭理她,朝阳扯着她的袖子撒娇,眼睛里都是祈求。

玄星贼吃这一套,这些年来,朝阳这一招已经用的炉火纯青了。

云淞无奈地开口:“可以了。”

茶倌一睁开眼,就听得客人问道:“我问你,方才问你问题的,是我们二人中的谁?”

茶倌明显愣住,看看云淞,又看看朝阳,半晌后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客官这……这不是为难小的嘛!”

云淞摆摆手让茶倌退下了,淡声道:“你本就是我用真身造出来的,本就是我按着自己造得一模一样的,如何让旁人分得清?”

朝阳捡花生的手突然就顿住,抬头望了一眼云淞,云淞就这样直直地任她看着。

云淞以前从不说这样的话,她将自己的身份藏得紧紧的,但今天为什么会这样?

云淞笑了笑,拢拢头发:“我说的不对么,为何这般看着我?”

朝阳忽然觉得心里不大痛快,又觉得没意思,她将那花生粒一颗颗摆好,数了数,看着缺了六粒,又拿了三颗未剥得花生,一边剥一边小声地反驳道:“就是不对,玄星一定能认出来。”

她就是这样坚信着,不管自己变成什么,不管这世上有多少人跟自己有着同一张脸,玄星一定能认出来。

玄星的本事就是这般大。

云淞不知是真的没听清,还是故意问道:“你说什么?”

六颗花生粒补齐,朝阳将盘子端起放到云淞面前,展颜道:“没什么的!”

云淞瞧着盘子里的花生粒怔住。

朝阳有个奇怪的癖好,吃这种一粒粒的吃食,比如花生瓜子,又或是荔枝大枣,都只吃三的倍数,吃少了或者吃多了,会一日都不痛快。

她刚刚剥了十八颗花生粒给朝阳,不知道她吃了多少,然而朝阳刚刚端回来的盘子里,整整齐齐地躺着十八粒花生。

云淞望一眼朝阳,见她神色愉快地望着戏台,一手在桌上随着唱戏的乐曲声轻轻点着,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话让她不痛快了。

她从不跟自己生气,即使有时候因着自己不理她而恼怒,也只会暗地里拒绝自己送她的东西,这是她惯用的方式。

云淞垂眸,这才真的从心底生出了巨大的难过,这也是她当孩子养了几百年的小孩,虽然目的不纯,但朝夕相处的日子是真的啊。

她垂着眼眸,好一会儿忽然抬眼,眼底露着坚定,问道:“你方才说,愿意为我去放弃性命,是真的么?”

朝阳眼睛仍然盯着戏台,一手撑在下巴上,一手从桌面点到隔栏上,含糊不清地道:“愿意的。”

云淞笑了,她手撑在桌面上,“好——”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朝阳嘴里含糊不清地又漏出一句:“不过……”

朝阳砸吧了下嘴,道:“得跟玄星说一下,不然他会生气的。”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云淞问道:“你怕他生气么?”

朝阳想也不想地点点头,“非常怕!”

云淞:“他生气了会罚你么?”

朝阳:“那倒也不会。”

云淞:“那你怕他做什么?”

朝阳撑着下巴的手一点,又一点,当真琢磨起这个事来,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就是不想他生气吧!”

说完后又没心没肺地道:“云淞,玄星可好了,我觉得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云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道:“玄星玄星,嘴里总是玄星。”

说完后又叹一声:“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他,但他一定是不会喜欢我的。”

“为什么?”朝阳不解。

云淞却没回答,只是道:“我给你那弓呢,给我瞧瞧。”

“啊?”朝阳摸了摸眉心,“被玄星藏起来了,他不让我带着。”

云淞看着她放在手边的扇子,拿起来问道:“龙骨扇,北海那小子给你的?”

“嗯!”朝阳点点头。

云淞展开扇子,道:“很喜欢?”

朝阳不好意思地笑笑,也重重地点点头。

云淞道:“那若是我让你把扇子放我这儿,别带在身上,愿意么?”

朝阳立马抢回扇子,宝贝地握紧:“那不行,玄星会生气的!”

云淞神色淡淡的,问道:“那你将四时弓放玄星那儿,就不担心我生气么?”

朝阳打开扇面欣赏了下,不太在意地道:“你不会生气的!”

云淞道:“我就是生气了。”

“啊?”朝阳明显的愣住,她收了扇子,小心地问道:“云淞,你今天遇到什么事儿了啊?”

云淞没答,朝阳继续道:“为什么你从一开始来就有点儿不对劲啊?”

云淞一愣,猛然回过神来,她闭上眼睛冷静了会儿,道:“手伸出来。”

朝阳听话地伸手,“做什么?”

云淞没答她,两指并拢朝她掌心一划,一道伤口出现,血迹渗出。

朝阳疼得手猛然一缩,却被云淞压住,只能瞧着那伤口血越出越多,“云淞,有点疼……”

云淞唇抿紧了,道:“忍着点,一会儿就好。”

在血迹即将漫出掌心时,云淞指尖灵光一闪,四时弓陡然出现。

朝阳掌心的血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云淞伸手一抹,替她抚平了伤口。

朝阳:“云淞,你要这弓做什么?”

云淞拿起那弓,手指在弓弦上一抹,让血迹渗入弓里,“当初做它的时候,出了点岔子,现在给它补好。”

“我说呢!”朝阳一脸想明白了,“玄星说平常的武器不会让主人感到疼痛,更不要说流血了,原来是你造它的时候出问题了啊!”

云淞手一顿,好一会儿才道:“嗯。”

朝阳又问道:“那你现在是在修复它吗?”

云淞:“嗯,修复后它就完全属于你了,没有任何坏地方了。”

片刻后,云淞收了手,不知她念了什么咒,那弓红光大放,吓得朝阳立马竖起结界。

云淞这时还能取笑她:“这时才想起立结界,是不是迟了些?”

朝阳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云淞割她手的时候应该就已经立好了结界,“我这不是忘了嘛!”

等到弓的红光散尽,云淞将弓还给她,箭也送进她的眉心。

“你跟北海那小子说,弓箭已经没有问题了,让他不要取出来。”

云淞瞧着她模样,又道:“不要取出来,能护你性命。是……如何的结果,就看你的造化了。”

“哦!”朝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云淞起身,撤了结界,道:“走吧。”

朝阳跟着起身,问道:“去哪儿?”

云淞回身淡淡扫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朝阳挠挠头:“现在就走吗?不跟玄星说一声?”

云淞道:“用不了多久,待会儿你就可以回来。”

朝阳想了想也是,“那我一会会儿就回来啊!”

云淞点头应了,“好。”

走的时候朝阳还想着,回万花殿了,要给玄星带点花生苗来,北海连花生都没有,以后去他家做客,连花生都吃不了,不痛快。

她不知道,在云淞将四时箭送进她眉心的那一刻,远在广域城宫内的一个人,猛然捏紧手里的酒杯,冷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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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星痛心疾首:海燕呐,你可长点心吧!

朝阳:点心?什么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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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为什么你们十五年一直年轻,广域城的人也不怀疑呢?

玄星:因为我改变了大家的记忆,这本事太大了也是麻烦。

————

ps:这一章的字数可真是把我厉害坏了,叉会儿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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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观里养了只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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