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青竹本就不是个心机深沉的,纵然在这后宫历练多时;但就这几个人面前,她仍是不会掩饰神色。
洛怜苏轻飘飘扫一眼青竹,便将她心思猜个大概。
看她为锦禾所报喜讯而高兴,青竹便以为,自己想法没错?
不,大错特错!
她也想要皇嗣傍身,但她不能无端猜忌颜苓若。甚至,如若昱晗表哥愿意,如若他为子嗣,也与颜苓若……
纵然难免心痛,她也不会阻止。
毕竟,这是后宫,而不是寻常百姓家,“一生一世一双人”,谈何容易!
况且,先是宸初公主意外降生,其后,睿扬哥哥又于宫变中意外身亡,桑姐姐心伤之下,如今是万事不管,只僻居华音宫教养宸初。
她呢,一是怕看见宸初,触景生情,想起自己那无缘面世的孩儿;二是,虽然一切非她所愿,但睿扬表哥确是因她而死……
熟知桑姐姐心事的她,一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桑姐姐。
既然桑姐姐不愿再理俗事,她又怎好贸然前去打搅?
若颜苓若这边再生嫌隙,那她在这偌大后宫,就真正是孤立无援了!
只不过,既然自己而今已有再孕育皇嗣的可能,那么,留个格外谨慎的人在身边也是好事,对青竹便不宜敲打太过。
因此,洛怜苏并未再对青竹说什么,只给沈木云递过一个眼色,示意她私下寻青竹谈谈。
很快,晟晞宫便熄了灯,而朝晖宫内,却还灯影煌煌。
后殿园中,夜风凉、轻纱荡,隐约可见远处云遮雾绕的苍翠山峦,近处,腊梅吐蕊,在宫灯的暖黄光影中,顶着夜露,静静绽放。深吸一口气,鼻息间,都是幽幽暗香。
如此美景,更有绝色美人时而随乐起舞,时而把盏,曼声笑语相劝,换作别的男人,怕是这一口酒还没下肚,就已经醉了。
然而,宁昱晗面上微醺,双眼却始终清明,不曾有一刻的沉迷。
凝望小亭中央,那身穿一袭藕色宫装,扭腰顿足,如迎风柳絮般翩翩起舞的颜苓若,宁昱晗一仰头,再次饮尽杯中酒,喉结轻微滚动,烈酒入腹,回味清冽甘醇,但他眸色,却渐转深沉。
这酒的口感,很熟悉,它曾伴他度过漫长孤寂。
可这青竹玉露,外间尝不到,乃是颜氏自酿,醇厚高粱酒灌入竹筒,封蜡、覆冰,埋入地底深处,历经一年,窖藏而成。酒名,还是他取的。
眼下这壶,口感依旧,并无丝毫不妥;但若此情此景,乃是看似媚态风流,实际矜持自傲的颜氏所安排,那就……
未免太过刻意了。
脑中思绪这么一转,再抬眼望远山,宁昱晗脸色顿变。
“颜氏,你……”
低喝声才刚出口,他眼底清明已尽失,视线愈发浑浊,天与地,都在顷刻间,好似被人掌握于手的转珠,晃晃悠悠转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竟敢给朕下药!
很想问她为何,但他,不敢开口,只怕那一口气卸了,就再压制不住心底蠢蠢欲动的渴望,就会……
“嘻嘻,表哥,昱晗表哥……”
哪来的娇笑声?
表哥?
哦,是诺诺。
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牵肠挂肚那一张俏脸,凑到眼前,情不自禁伸手,温柔抚摸。
“表哥,昱晗表哥。”
“诺诺——”
佳人入怀,暖香袭人,一声呢喃过后,他目如充血,眼底突然泛起赤色,而后,人事不知。
而被他无意识翻身压下的颜苓若,衣襟已经破碎,酥胸半露,脸上神情,似屈辱,似痛苦,又带着点隐晦的满足。
啊,疼!
她死死咬住唇,把险些脱口而出的痛呼声,尽数咽下,眼角的泪,也无声滑落。
宁昱晗体内余毒,本就没有完全清除。
这些日子,怜苏的身体又还不能承宠,自幼相伴长大,他最知她有多娇气,又有多小气,怕她伤心;所以始终努力克制,不动她,更不多看旁人一眼!
可这些,颜苓若却不尽知。
既已豁出性命,当然要一击即中!
烈酒加猛药,这一场云雨,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光渐亮。
颜苓若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太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的,但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一盆寒凉刺骨的井水,给泼醒的。
她一个激灵,睁开眼,才发现这里,早已不是昨夜,她与秀衾合力将药性初发的陛下抬到的正殿,而是东配殿一处闲置的暖阁。
帝王震怒,没有任何人敢给她更换衣衫,她身上,还是那套藕色宫装,却在经受了蛮力的撕扯过后,再不复昨夜的精致、华贵,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破布条。
羞耻吗?难过吗?
有的。
还有一丝愧疚,虽然只有微薄的那么一丝丝。
她知道,洛怜苏起初,对她是完完全全的利用;但自从若筝离世,怜苏对她,便多了些许真情意。
对于真心把自己当做朋友的皇贵妃,她不是不愧疚。
可是,这是皇宫啊!
东西十二宫,三千粉黛!
天家多情又无情,怎么可能一生椒房独宠,唯洛怜苏一人?
没有今日的她,将来,也会有别人。
这个道理,想必怜苏,也是明白的吧?
“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其他,只求……”颜苓若没去理会破碎的衣裙,任由自己就这么狼狈着,翻身跪地,“只求陛下,看在往昔情分,留妾一年贱命。”
暖阁上首,青色幔帐之后,隐约透出一个双手撑膝,精壮身体微微前倾,似虎狼蓄势之姿的男子身影。
但,颜苓若哀求的话语,落下许久,里间那人仍是静默无声。
颜苓若跪伏在地,忐忑静候,良久后,才缓缓抬头,直直望向那个早已被她篆刻进骨血里的身影,就只一眼,眼已酸,心更痛。
陛下如今,竟是骂,都懒得骂她了吗?
直至此时此刻,她的心底,才真正涌上后悔。
早在事先,她就预计过种种结果,以为,为了江山后世,为了朝局稳定,也为了一尝所愿,无论怎样的后果,她都能承受!
但,真正面对时,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究竟有多脆弱。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后悔,没用。
她狠狠闭眼,臻首低垂,难以自控地哽咽着,涩然道:“我知道,陛下此时,想必是恨毒了我。可我,我有什么法子呢?陛下的心,我靠近不得,陛下的身,我也亲近不得!陛下您说,待您凯旋归来,就放我出宫?我也知道,您是真的为我好,可我……我不愿,我舍不得啊!”
青帐内,似乎响起一声嗤笑,声音很轻,很轻,几不可闻。
看他还是不语,颜苓若勾唇苦笑,又道:“陛下,一年,就一年!一年后,是生是死,任凭陛下处置,可好?”
宁昱晗依然不置一词,半眯着眼,冷漠地看着她。
他的沉默,让颜苓若倍感心慌,也心痛,终是忍不住呜咽出声,手足并用爬过去,伸手要掀青帐,却在触摸到的一瞬间,收回手,埋头伏地,重重叩首。
“陛下,陛下!求您,求求您了,罪妾别无他求,只求一年,求您暂留罪妾一年贱命!求您,求您……”
及至话末,颜苓若语不成句,泣不成声。
此时,青帐内那道人影,终于动了。
宁昱晗猛地站起身来,青帐一掀,玉面冰寒。
“传朕旨意:贤贵妃自今日起,幽居朝晖宫东配殿,无诏,永世不得……”
“陛下!”
突然,一声娇喝,打断宁昱晗的话。
听到这个声音,宁昱晗的身体,比他的想法,反应更快,立马转身,不敢面对。
而伏地痛哭的颜苓若却是浑身一颤,惊诧回首。
洛怜苏!
她……
她怎么来了?
不错,拦下宁昱晗旨意的,正是闻讯赶来的洛怜苏。
出身尊贵的她,幼承庭训,规矩、礼仪,那是刻入骨子里的东西;可此刻,她的裙裾高高拎在手中,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跑着,奔了进来。
看见趴在地上,呆望着自己的颜苓若,看见她那一身湿哒哒,还衣不覆体的宫装,洛怜苏的脚步顿了顿,但很快,就错开眼,直奔宁昱晗。
“陛下,陛……”
她靠近,他更退。
她绕到他正面;他又转开脸。
几次过后,洛怜苏咬咬牙,把心一横,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行扳正了看她。
“昱晗表哥,你可真是……”她哭笑不得,左右四顾,见捧着拂尘侍立后方的李炳福,和两旁宫婢、内侍,并无一人抬眼看这里,于是勾起小指,刮他鼻尖,“幼稚!”
宁昱晗年少登基,何曾被人这样当个小孩对待过?谁又敢?
怔愣一瞬后,他面色顿显讪色,脸侧也腾起红云,一把捉了洛怜苏那作怪的如玉手指,“诺诺,我、我……”
洛怜苏心尖上,针扎一样疼,脸上笑容却未改。
抬起双手,环住宁昱晗的脖子,她倾身偎进他怀里,拿额头抵着他温热的胸,微微摇头,“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宁昱晗顿觉胸腔滚烫,脑海中,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
一手揽住她的纤腰,一手扣住她的头,他把她用力按进怀里,紧紧抱住。
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相拥。
但只片刻,洛怜苏便伸手推了推宁昱晗,示意他松开她,一得自由,转头便向一旁宫婢吩咐:“你们两个,去,扶你们贤妃娘娘回正殿,沐浴更衣。”
宫婢们哪里敢动,飞快瞄一眼她身旁的帝王,又惨白着脸,低下头去。
洛怜苏也不催促,只侧目,挑眉笑看宁昱晗。
宁昱晗满脸不赞同之意,定定看她一眼,终是败下阵来。
“耳朵聋了?没听见你们皇贵妃娘娘的话?”
听见帝王低喝,隐含怒意,两个宫婢慌忙领命去了。
冷着脸看那两个宫婢扶起颜苓若,就要出暖阁,宁昱晗捏了捏眉心,忽而沉声开口:“李炳福,传朕口谕:中宫后位空悬,皇贵妃便是六宫之主!今后,皇贵妃懿旨,但有不从者,视为犯上,当诛!”
李炳福拂尘一甩,恭敬弯腰,对并肩而立的宁昱晗和洛怜苏,各施一礼,快步出了暖阁,吩咐人去各宫各殿、内廷宫务府司,以及尚宫局,通传口谕。
而颜苓若,也不知被宁昱晗晾在地上多久了,又受了一盆冷冰井水……
听得陛下没有反驳洛怜苏那刻意降了一阶的“贤妃”之称,她便知眼下,起码自己的命是保住了,心神一松,这浑身鸡皮疙瘩也起来了,冷得瑟瑟颤抖。
她瘫软无力,被两个宫婢半扶半抱,给架起来,待到门口,却强撑一口气,挣脱宫婢的搀扶,扑到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对不起,对不起!还有……”她话音带着哭腔,喉咙狠狠哽了一下,才继续,“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