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第 107 章

一天晚上,几个人围坐在炉子边。不敢说话,听收音机里的革命样板戏,外面有人“咚咚咚”在敲门。大家都吓一跳。谁又来捉人了?

王松艳站起来,冷哼一声,“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将人带走。”贺星寒去开门,与王松艳拖回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来,竟然是秦源盼。

众人忙喂了热水热粥,贺星寒悄悄去请了燕婉过来。好在秦源盼只是饥渴难耐,并没有别的病症。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这么多年了,一个福字还是写不会?”

燕好跑到门外一看,王松艳写了个“福”字贴在大门外,右边仍是将一口田写作了一田田。因为没文化才是光荣的,竟然没有人敢告诉他。他们几个终日惶惶,竟都没有发现。

秦源盼道,“我没得吃没得穿,就想过来投奔你。等闲打听到你搬到这里来了,我又不敢冒冒失问路。好在我认得你的福字。”王松艳家里添了众多人口,原来的小院子早住不下了。又见了燕好笑嘻嘻的样子,“听说这闺女疯了,我看这不是好好的嘛。”

燕好笑道,“我当然好好的啦。秦姨,你见过钟师没有,来与他见见,我常与他说起你和海师长。他也说要向海师长好好学习的。”

秦源盼悄悄问素君,“小傅同志怎么样了?”

素君道,“他没有挺过来。”傅之安没有挺过来,燕好疯了。疯了后见到的是钟师。傅之安对他的生活是太理所应当了,理所应当到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回忆中都没有了地位。

秦源盼叹了一声,他们也不知道挺不挺得过来。“可怜他还有个孩子,这孩子以后不知道怎么办好。好在我和子松并没有孩子,我要是没有挺过来,你也不用替我照顾孩子,帮我瞒住子松便是。

“也不用瞒多久,谁知道他又还能活多久?”

王松艳家动静闹得太大,被领导叫去训话。回来的时候却好好的。将秦源盼拉到一边,“领导原先看过我唱样板戏,见了我就让我唱给他听,还问我身手在哪里学的。”

秦源盼道,“你以后切莫再去了!你要知道,我唱的戏角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原先一时兴起教了你,却不是现在让你去卖唱来保护我们的!”

王松艳道,“我也是今天又唱了,才觉得自己本也是喜欢这些的。现在的时代不兴女性打扮,可我天性就是爱美的。”

秦源盼只是摇头,“你再去唱,我就告诉贺教授。”他仍是照识字班的习惯,管贺星寒叫贺教授。

王松艳拉着秦源盼的双手,“你何必去给他心里添不痛快。纵然你们说不要我管,我自己的亲妈难道我就不管?现在多少人都靠着我活着?”

“这总不是长久的办法。”

“秦姐姐,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的。一定会好的。”

一天半夜,有人敲门,响了两下便没有了声息。贺星寒摸出去一看,是两个□□抱着一个箱子。

众人见贺星寒领了两个□□进来,吓得只装傻。低头玩衣角,用余光瞥他两个。贺星寒道,“这位是文爱红,这位是江长英。素君从牛棚被放出来,他们也帮了忙的。”爱红又和颖之打了招呼,原先是颖之班上的学生。

素君细细看了他几眼,实在是不认得。爱红道,“王博士原先去我们学校做过报告,讲怎样和军统斗争的故事。”

长英道,“我是湖大的学生,学姐有一天在操场捉了一个特务,那时候我也在。”他们也是在一起帮助王素君的时候认识的。

素君含泪道,“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我。”

长英道,“今天抄一处家,爱红见这些东西像是学姐用得上的,趁乱偷了出来。我们连夜送过来了。”

素君正发愁要不要当他们的面打开箱子——说是说他们帮忙救他,也怕是陷阱——长英道,“久留怕不方便,我要先回去了。”他住宿舍,人多嘴杂。爱红孤身一个女孩子,也要傍着长英才敢走夜路,这边的人又不好送他,因此也要走。只依依不舍地拉着颖之的手,“陶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去上课?我还想念大学呢!”

都只说,“就快了,就快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快了”。

送走二人,室内一片惨然。素君便说开箱子看看。众人要回避,素君道,“都是一起相依为命的人,有什么可回避的?”

却是一份录音资料。素君折腾了一番,好歹是能听了。一阵沙沙的,响起一个漠然的声音,虽音质古怪,尖利而怆然,那语调分明是白棠!

素君大颗的眼泪落下来:比起李景仁,素君更依赖白棠。一路都是沿着白棠的建议走的。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一点不恨白棠,并不觉得是白棠害了他,因为这些也都是与他个人理想相符的。他只是难过白棠没有活到现在,不然还能告诉他应当怎么办。这样惨乱的一个世界里,能告诉他该当怎么办的,也只有白棠了。

可是白棠不在了。

“……这是一条全新的路线,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经验可以给我们借鉴。犯错是必然的。前途有多辉煌,错误便有多可怕。从自己的错误中一步步学习,也是必经的过程。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敢于承认错误,并且力图改正,比立场不坚定的人要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素君听到这几句,猛地抬起头来。再看众人,都是一样的神色——除了燕好,他始终是笑嘻嘻的。

贺星寒讷讷念道,“前途有多辉煌,错误便有多可怕——”

颖之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英文里面也说nopainnogain.现在的痛,或许真是为了前途的光明?”

白棠所说的道理,他们也早就想过。只是没有料到,白棠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有了承受苦痛的决心。真正的革命者,是做好长久地忍受寂寞与煎熬的折磨的。小至个人,大到民族,莫不如此。

燕好笑道,“钟师也说他最佩服马科长。”嘴里轻轻哼着一副调子,低头给钟师缝一件褂子。

好像是《桃李春风》的调子。

等到楚迎回来的时候,只有素君、白桐、高铁行、颖之、秦源盼夫妇、王松艳夫妇、与燕婉夫妇及宴松咏平。意平当兵去了北方——是真正的当兵。素君三叔的儿子在那里当连长。咏平考上湘雅,要当他妈妈那样的医生。宴松没有考上大学,但是他爸爸回湖大教书,他们一家也搬过去了。王畅学了他爸爸的一个坏毛病,在下乡的时候和一个妇女发生关系,并有了一个孩子,都被素君接到长沙来了。户口什么的还是楚迎想办法办的。

他们仍在君好诊所的院子里聚会,现在改叫“永平诊所”。给楚迎接风洗尘,也庆祝劫后余生。

颖之唱了一个新调子。秦源盼问道,“这是什么戏上的,我竟然没听过?”

“素之整理的一套民间散佚戏文,他死的时候被红小兵们烧掉了。”

“你记得多少?”

“不记得多少。”

云被吹开,露出白白的月亮,像是翻了一页。燕好低低说了一句,“能够移情别恋,是最大的仁慈。”

贺贲、傅之安、王华奇等人的平反会次第召开。能够亲自参加自己的平反会的人不多,素君有幸是其中一个。在王华奇的平凡会上,他又见到了王华奇的女儿。脸上带着两坨红血色,皮肤干而滑腻,上面有许多黄褐色的小麻点,浑身上下厚墩墩的。素君虽然瘦,且没有什么姿色可言了,好在还是白,擦一点润肤露就还是软的,他也依稀还记得当年在王华奇办公室外见到的时候,王敏健美的身材与秀美的五官。

因素君后来对王华奇的夫人多有照顾,王夫人也引见了素君与王敏。王敏对于自己的色衰毫不在意,“好在我们那里没有乱,不然都不知道看不看得到今天。”好像人虽然死了,虽然无辜背了罪名,只要死后被正了个名,竟然也是值得看的。

素君如今对名声看得很淡,他觉得什么都比不过人还活着。要是回到他年轻的时候,他会为了活命背叛革命。他自己的,白棠的,月亭的,彭素英的,每一个人的命,都比那虚无缥缈的“革命”重要。他也自我安慰道,“反正我是老了,怎么样想都没关系。现在的年轻人能够多有一点责任感就好。”又想起他那个时候,干革命也都是年轻的热血的人冲在前面。

王敏问道,“王博士现在在做什么?”素君道,“回湖大谋了一个教职。”因为毕竟是博士。

王夫人道,“素素爸爸原先也是教授。”

王敏笑道,“两代都是读书人。”

王夫人道,“何止两代:素素的侄子考进了国防科大,听说还要继续考硕士。”素君只得谦虚道,“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

王敏的身体虽然是一副风沙摧残后的崎岖鼓胀的石头,心里毕竟带了些聪敏,竟叹道,“革命了这么久,当教授的家里还是教授,当农民的家里还是农民。”

王夫人道,“社会不会专门去推动每一个人发展,大家都是随着社会的进步而进步。有些人觉悟高,思想进步就快。有些人觉悟低,或者因为懒惰,进步就慢。”他总不能说“是家风家教使然”。

社会中的人就像是一只兜网里面的苹果,□□拼了命搞革命革命,把整个兜网往上拉。在兜网最底下的苹果还是在最底下。苹果不自己往上面挤,也不知道自己无功被拔高了,只看到别的苹果比自己高,依旧叫嚷着“不公平”。

当然,在网兜被拔高的时候,苹果若是滚动了,相对的位置多少会被影响。只是那些觉得被社会亏欠的人从来是无功受禄之辈,寝食难安于禄不如别人辛苦挣来的多。像素君这些好端端活着,甚至还算是无私活着的人,被裹挟着踢了许多脚,也只是默默忍受。

中国就是这些叫嚣与沉默的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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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新中国,冲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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