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宴松学习不好,王松艳想让他再考一年,“反正我现在不当主任了,有的是时间管你。”
贺星寒反而看得很开,“他不爱读,就不要读了。”活都活了下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记者家的意平,都考上国防科大,又回长沙了。”
“很好。”
“素君家的畅畅,也考上国防科大,也回长沙了。”
“这两个都很好。”
“就我们家宴松,当个售货员。”
宴松拉着王松艳的衣角,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妈妈妈妈,我不好吗。”
“你看,这个样子,教我如何管教?”活都活下来了,他也没有不满意。当完革委会主任,当教授夫人。这一辈子都风光。
“意平高中没有读完就去了部队,畅畅当了多少年知青,咏平从小在他妈妈诊所帮忙,他们三个没有人管,一样考了大学。我原先每天给你上课,你也没见考上大学。自己知道做不了的事,何苦要逼迫自己的孩子去做呢?”
孩子如果像爸爸少一些,就会像妈妈多一点。宴松也爱唱歌,常用小电台听禁歌。他也不瞒父母,一日,神秘兮兮将王松艳与贺星寒叫到他的小房间,“妈妈爸爸,给你们听一首特别好听的歌。保证是你们从来没听过的。”
宴松数着时间,打开了他的收音机,里面果真是他们没有听过的甜美嗓音,唱着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王松艳轻轻哼起了这首歌,贺星寒知道,只怕又要变天了。
素君和楚迎也在听。素君不知道唱这首歌的人与李景仁是同乡,他只觉得,好像是月亭在召唤他。楚迎拉了素君一把,“总是会有人继续唱的。”
他们如今住在岳麓山脚下,湖大校园里。那里分别有他们最美好的回忆。君能再来,景不长在。当这首歌再被和当年的他们一样年轻的女学生唱起的时候,是否会有人重复他们的故事?
高铁行也听到了。他现在仍在给岳麓书院看门。他似乎在进出岳麓书院的女学生中看到好几个白棠的身影。他想他是老眼昏花了,只是勉强扫得动地。他很想知道白棠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有时候有女同学在岳麓书院某处,见到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眼里带着沉静与爱怜看着自己,竟不觉得危险,也能够读出他有故事。
“你看着我做什么,怎么不看你的书了,难道我脸上有字?”
“你脸上没有字,可是字里面全是你。”
他每天早上都先去白棠的墓前,“和你一起出门,我去上班,你去上学。”
台湾唱这首歌最红的是邓丽君,但论资历并不如在香港的秦宝黛。白桐扮了秦宝黛几十年,也就真的把自己当作秦宝黛了。一天上电台唱完歌,自己的车有状况开不得,汽车夫去修车的时候给他叫了台车。彭正宇开车过来,就这样两个人再见了面。
白桐一眼就认出了彭正宇,彭正宇笑嘻嘻的,“你的妆容和以前不一样了。”
白桐犹自不敢置信,“你怎么……”
“大陆的事情你听说了罢?我们家也被波及了,家人都……只剩下我,逃到了香港。”
白桐立刻想起了《倾城之恋》里的故事:战争让整个城市覆灭了,却让你我走到了一起。彭正宇也是想到一样的事情,“现在我没有家里的阻力了,你也不用跟着我去南京,我们都要一辈子被困在香港了。但是我不是范柳原,我没有钱,只是一个汽车夫……”
白桐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漏出来,“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来香港是为了替素君姐姐找李景仁,你要陪我一起找他。”
彭正宇奇道,“发生什么了?别着急。我先送你回去,咱们慢慢说。”
这天,天气晴好,素君从物理系实验楼走出来,出神叫了一声“云章”。悬铃木下站着的那个人,怎么像是几十年前的钱宪?那棵树倒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素君以为是自己大限到了,回忆正在梳篱他这几十年经过的事情。
那人问道,“你好,在下曾昀,云章正是家父的字讳。请问王素君老师在不在?”软软的□□语里面带着些别别扭扭的长沙腔。
素君把能够聚齐的人都叫到了永平诊所。大家围着曾昀,眼睛里都泛着泪光,“真像。”
“我在美国修完了博士,来上海参加一个会。妈妈爸爸要我回长沙来,这一回来,就不走了。”
“你这一回来,你妈妈爸爸怎么办?”
曾昀淡淡地笑着,和他妈妈爸爸当年一个样子,“妈妈爸爸爷爷和阿公都有不错的身份,他们要我只管回来,台湾家里有他们。”
素君忙问道,“你奶奶爷爷身体怎样?”
曾昀知道他在问钱母钱父,笑道,“爷爷身体一直很好。奶奶身体也很好,只是精神有时候不大好,总是对着妈妈叫姑姑的名字,妈妈在家里都不敢弹钢琴。后来有了妹妹,又总是对着妹妹叫姑姑的名字。爸爸妈妈都说妹妹长得很像姑姑。”
“你们家兄弟姐妹几个?”
“我大哥叫曾晖,字念远。我叫曾昀,我的字是怀乡。妹妹叫钱明,他的字是思亭。”
“怎么不是一个姓?”
“妈妈是独生女,生大哥的时候又很吃了些苦,就由爷爷做主,要大哥和妈妈姓。到了我的时候,爷爷又说,男孩子都和妈妈姓,若生了个女孩子,恳求妈妈同意和爸爸姓。”
素君默默念着“钱思亭”,低声问道,“你妹妹也很会唱歌罢。”
钱昀笑道,“他喜欢邓丽君。最喜欢一首《何日君再来》。只是他一唱,家里所有长辈就哭,他便不唱了。”
众人都哀哀的,宴松拿着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磁带跑进来,“妈妈,秦姨,我这有本邓丽君的磁带,快一起来听听呀。”却见众人都红着眼圈笑着看他,众人中间那个俊朗从容的年轻人,微笑着站起来,“你好,我叫曾昀。”
这算不算一个团圆?素君不忍他的悲伤扫了大家的兴,独自回到河西。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跟在他后面的。他们要带曾昀去爱晚亭照相,把相片寄给在台湾的钱宪看。女人们互相撺掇着“要去买衣服”,素君遂没有跟他们同路。
他不想沉浸在别人的欢乐里悲伤,尽管他知道大家都不过是苦中作乐。谁没有失去几个人呢?只有燕好是真的开心。
渔夫身体还好,撑着素君渡过了江,“妹子,天气好,是去岳麓山,还是岳麓书院呀。”
“去岳麓书院坐坐。”他想见见高铁行,然后和高铁行一起去看白棠。白棠旁边还有彭素英,还有月亭的衣冠冢。他不该觉得孤单。此时却只想有个活人伴在他身旁。
长久的孤独的岁月里,那些经历磨难不见天日的苦痛中,他最常想到的还是他的父母。几乎一样的位置,一样格局的两居室,一个大的凉水缸,特意买的他小时候他们家里用的那只的式样。静静地坐在家里,有时候还能听见他妈妈在叫他。他如今都比他回忆里的妈妈要老了。父母的面容都已经模糊,只是耳边还经常想起他们的声音,几十年没有变过。回忆将他拉回一家和乐的时候,然后猛地一下将他坠入现实。
那间小屋子,他与李景仁也曾住过。慢慢走过去,好像走过别人的故事,虽然心中的悲苦是如影随形的自己的。
高铁行直着腰,还在二门内扫地。一地金黄的银杏叶,扫了几十年扫不完。
“你来了。”
素君“嗯”了一声,“去看看白棠罢,我又想他了。”
高铁行一只手拿着扫帚,抬头对素君笑道,“昨夜起风了,我要在这里扫地。李景仁回来了,他陪你去。”
李景仁将一件大衣披在素君身上,“走罢。我当时答应常陪你去看白棠的,以前错过了许多,今后都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