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章
日已西斜,栗浓却还不见回来。
顾临川等了又等,催顾嘉树道:“粽子都要熟了,你姐姐还不回来。阿苍,你再去门上看看。”
顾嘉树领命正要去,忽然后门来人禀报,说娘子从后门回来了。三人都纳闷她怎么正门不走走后门,再一抬眼,一身污秽的席若泽便抱着栗浓进了门。
顾临川登时头皮一吊,脑壳嗡嗡地痛,再仔细一看,栗浓已经睡死过去,浑身酒气,心口也被气得绞痛起来。
席若泽顶着诸人活剥生吞的目光,从容道:“可否,容我换件衣裳?”
顾临川便挥手令人带他去更衣,顾嘉树把他姐姐接过去安置。
栗浓毫无察觉,醉鬼醉的很合适。
再回来时,其余人已经都不见了,只剩顾临川一个人,坐着喝茶。
顾临川不怒自威,淡淡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他语气里其实有一点烦躁,透出一股‘不是都分手了吗你还来纠缠我家女孩干什么,虽然我赏识你但我不能容忍你拱我家白菜’的不耐烦。
席若泽换了一件不是自己量身定制的衣裳,整个人气质都有所不同,非常内敛、沉静。
他一言未发,也没有入座,站在堂上,对着顾临川,忽然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顾临川立刻明白过来这一跪背后一定是有所求,果不其然,下一刻,席若泽道:“叔父大人,帮帮小婿吧。”
顾临川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你叫我什么?”
席若泽面不改色:“叔父大人。”
顾临川:“???”这他娘到底是个什么世道?他问这句话是在质问,不是真让他重复一遍!
席若泽恳切道:“求您把她许配给我,”他从袖中翻出一张折好的纸,捧到顾临川面前:“这是庙里高僧批的八字我们很合。”
你都自称小婿了,还要我点头?
看不懂脸色+痴心妄想+狂妄自大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顾临川根本没有接过来的意思,道:“和尚给批的八字?和尚懂姻缘?哦,我总之不信佛。”
席若泽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又取出一样:“这是山上道人给批的,也说我们天作之合。”
顾临川道:“……你这些话去和她自己说。她若愿意,我没有话说。”
“问题就是她不愿意!”席若泽垂下眼:“她说她讨厌我。”
顾:……这是个啥诉求,合理吗?这世上有女婿求着老丈人坑自己女儿的吗?
顾临川深吸了一口气,气如洪钟地骂:“滚滚滚!”
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之类的话他都懒得说,赶紧滚赶紧滚。
席若泽脸上的谦卑恳切退去,他的腰背挺直了一些:“您真的不肯帮我?”
顾临川难以理解他究竟发什么疯,俯身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席若泽忽而森森一笑:“也罢。不管您肯不肯帮,都于结果无碍。”他翅膀硬了,敢在顾临川面前亮出獠牙:“我吃定她了。”
顾临川并不认为栗浓有这种令男人痴狂的本事。栗浓虽然长相是继承了老顾家优秀基因的漂亮可爱,但是脾气变异得和疯狗一样。就连他和她相处都要小心,生怕被她咬,怎么会有男人对她这么死心塌地?
但席若泽毫不遮掩自己的企图时,顾临川感受到了冒犯。
就算他沦为阶下囚时,也没人敢冒犯他。
顾临川在众人眼中可谓是刚刚失势,他的失势却是用尽全力把席若泽捧了上去。而席若泽现在这个做法,怎么看都有点过河拆桥,用得到顾临川的时候伏低做小,用不到的时候直接图谋巧取豪夺人家的女孩子。
观感非常不好。
顾临川怒极反笑:“席若泽。你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了,是吗?”
席若泽眉心一跳。他并不这么认为。顾临川从来没在他面前展示出过自己的全部实力,很多关节都是席若泽连蒙带猜出来的。顾临川的势力像一座海上冰山。就算他选中了席若泽作为接班人,在他真正咽气之前,甚至就算他咽气之后,席若泽都不一定能彻底弄明白海面下的部分。
“我没有这个意思。”席若泽眼睫颤了颤,他剖心动情道:“顾公,我愿意成为您的鹰犬,真的不是仅仅因为贪慕高位。”
顾临川冷笑:“哦。我竟不知。倘若我真知道你还有这一重心思,断不会用你这个人物。”顾临川什么废话都不说,直接道:“你活腻了就直说,看我还有没有本事送你去见佛祖。”
席若泽波澜不惊,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您说到这,我忽然想起了正事。”他笑笑:“对于您的死法,小婿有了新的想法。”
-
栗浓睁开眼,脑袋是被驴踩过一样疼,胃里火烧火燎。
她爬起来又吐了一通,婢子递水给她漱口,她颇有经验地灌了一肚子凉水又尽数吐出去,折腾了好久,婢子终于忍不住催:“相公传您一起用早食,您不能叫相公等您呀!”
栗浓一听顾临川找她,头皮一阵发麻,道:“你和外面人说我起不来,不去了。”叫她过去无非是骂人,一想头就更疼。
婢子道:“躲怎么躲的过去呢?您仔细相公发怒!”
栗浓长叹一口气,心里默念一句:是祸躲不过。海豹拍脸一般地拍拍自己,强令自己清醒过来。她从床上爬起来洗漱,问道:“对了,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栗浓十分紧张,生怕自己醉倒在路边,被什么人捡回来的。顾临川虽然现在对她不动手,但醉到露宿街头,难保不踹她两脚。
婢子道:“听说是叫人送回来的。”
栗浓:“……”
一进门,她先看到的是席若泽,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头疼得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又看,席若泽就坐在那里,朝她微微一笑。
栗浓花了一点时间考虑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自己家还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得出的结论是,他估计是以顾临川门生的身份来的,或许有事商议。
她觉得很合理。
虽然合理,但她受不了顾临川当着人骂她。丢人。
可顾临川居然没有训话,招呼她坐:“吃饭吧。”
栗浓心中庆幸,吃饭的时候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低头吃粥吃饼吃咸菜,但因为宿醉的原因,脸很臭。
虽然顾临川没有骂人,但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栗浓身上。一边的席若泽也是,有饭不吃,盯着人看。
这严重影响了栗浓的食欲,她伸头一刀,直接了当道:“叔父,您能直接骂吗?”
骂完我赶紧走。
顾临川便道:“你喝了多少?”
栗浓尝试回忆了一下,摇头道:“不记得了,只记得不是什么好酒。”
顾临川看了席若泽一眼,席若泽当即道:“一地。”
喝了一地的酒。
栗浓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就你会用量词是吧?”她又反应了一下,皱眉道:“难不成昨天是你把我送回来的?”
她生动形象地演绎着什么叫喝断片了。
席若泽笑着谦虚道:“正是鄙人。”
栗浓一脸疑惑,眼神迅速变得愤怒,咄咄逼人:“你派人监视我了?”
席若泽:“……”这反应和昨天醉酒后还真是一模一样。
“好了!”顾临川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拍拍额头,道:“我们谈点正事。”
栗浓狠狠瞪了他一眼,放下筷子,一心一意听她叔父讲正事。
可她叔父却向席若泽抬了抬手,道:“说吧。”
席若泽便清清喉咙道:“我听说有一种法子,可叫人暂时失去气息心跳,同死了无异。道家仙术名为‘尸解’,倘用此法,再厉害的仵作也瞧不出端倪,有缘者甚至可以得入太阴,羽化为仙。这个传说给了我启发,我四下寻访之下,发现有一种假死药,与尸解法功效一致,但是操作更为简单,只要服药,一个时辰内,便如死了一般。”
栗浓兴奋不已,对顾临川道:“叔父,倘若我们得到这种药,不就可以金蝉脱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吗?”
顾临川不置可否,栗浓却觉得是一线生机,抓住席若泽问道:“你可找到这种药了吗?”
席若泽大大满足,道:“找到了。不过,风险极大,服药后能返生的几率只有一成。”
栗浓喜道:“就算一成,也是生路呀!”
席若泽继续说道:“我已经想好了一个计划。我会向皇帝提议,毒杀顾相。我只须和皇帝说,事成后再把杀人的罪名栽赃到没落世族头上,这样一来,皇帝的手就是干干净净的。皇帝一定会同意这个提议,八成也会由我来执行,到时候我把假死药当做毒药,让您服下……能否复生,便看天意了。”
栗浓见顾临川面露迟疑,便帮腔道:“叔父,我们试一试吧。”
顾临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与儿觉得很好吗?”
栗浓又把计划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最坏结果是活不过来,最好的结果是逃出生天,这比原先的死路一条已然好了太多。栗浓点头道:“嗯,我觉得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顾临川一笑:“好吧,你觉得好,就这么办吧。”
顾临川与席若泽有一个对视,席若泽微微低头,很谦卑,转而又对着栗浓笑。
顾临川心里很清楚,自己死了,对席若泽而言,百利无一害;他如果活着,才会是席若泽的心病。
席若泽为什么绞尽脑汁都要寻出这个生路来?
为了栗浓,他舍不得看她伤心。
席若泽没撒谎,他对栗浓,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顾临川心里叹然,这人虽然手段玩的花,但,对栗浓还可以。
他叹了口气,对小辈间的事情没什么话好说,只是着手把栗浓与漳王间的退婚书拟好了,递上去。
-
事毕,栗浓送席若泽出来。
俩人之间很是尴尬,栗浓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也不知如何处理与他的关系。
席若泽人精一般人物,却也一语不发。
俩人默然走了一路,要开口时却一起开了口,同时说了一句:“你……”
又颇为尴尬,一起闭了嘴。
可一起不说话,又更尴尬。
还是席若泽笑着道:“就送到这里吧。”
栗浓点点头,正要说一句:慢走,却忽然被对方捧起脸,在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明天见。”他说。
栗浓一愣,满脸震惊,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疯的。
他已然走出去几步,却又折返回来,栗浓连连退了几步,生怕他又扑过来,与他保持安全距离:“就站那!”
席若泽才不听。他就笑着步步紧逼过来,逼的栗浓无处可退,又咧嘴笑道:“你是最干脆的人,我只要你好好想一想,你究竟还喜不喜欢我?”
栗浓不争气地满脸通红,她又恨自己的不争气,正要赌气说什么,席若泽却又道:“不必急着回答我。你如果喜欢我,就赔我一身新衣裳,到花鼓巷找我,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若你不喜欢,我也彻底不再纠缠。”
席若泽心道:这该有几分潇洒了。
栗浓全被他牵着走,一头雾水,正要说点什么,却又被他轻轻啄了一下,他肆意笑道:“明天见。”
何等胸有成竹。
栗浓就那么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他他他他……他为什么要我赔他一身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