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章
席若泽解决完了回来,就看见栗浓正坐在小板凳上和纪先生唠嗑。
栗浓道:“我听明白了,您夫人和您斗了两句嘴,一气之下就把您珍藏了小半辈子的宝贝药材拿来包了粽子。”她摇摇头,认真道:“是她不对,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纪先生激动得好像找到了知己,几乎是眼含热泪:“是吧!是吧!终于有一个明事理的人了!我就说了她两句人老珠黄、膀大腰圆,她就把我毕生最珍视的宝贝给毁了!”他哽咽了一下:“不说了不说了,老头子心里苦啊!”
栗浓琢磨了一下‘膀大腰圆’、‘人老珠黄’这两个词的严重性,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点偏颇。
席若泽走上前去打断两人,道:“您的苦楚我们知道。我们的急难您也清楚……先生,药可好了吗?”
纪先生把栗浓视为知己,十分好说话:“好了!绝对灵药!”
但小老头一肚子坏心肠。他已然要起身,却又坐回来,提要求道:“给你们药可以,不过你们得帮我一个忙。”
俩人都有点警觉,栗浓把话说的留有余地:“若我们帮得上忙,一定竭尽全力。”
纪先生贼兮兮地翘了翘嘴唇,茸茸的胡须一鼓,他道:“我那老婆子说了,非要我吃完这些,”他手指着粽子山,笑得更肆无忌惮:“才另给我做饭吃。”
他分明是眼看着席若泽说的。
栗浓便也顺着看了一眼席若泽,伸手去摁摁他的肚子,觉得他肚子有些硬,问道:“你能吃完吗?”
席若泽脸上表情十分精彩,概括来说,很有几分羞愤,他红了耳尖,骂道:“你想要我死?”
栗浓满张脸大写着无知两个字,席若泽定了定神,对纪先生道:“纪先生,您是何等的伟丈夫,怎么能甘心受制于这么一个小小妇人之手?您……您就不能自己学做饭吗?”
纪先生捻须沉思,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问席若泽:“你会自己做饭吗?”
席若泽:“不会啊。”
纪先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纪先生腿脚特别利索,猛地站了起来,捋了捋胡子:“吃!吃不完别想要药!”
他个小老头很有脾气,栗浓请他再商量商量,他甩甩袖子就走了,留下两人对着粽子山发呆。
栗浓道:“不如我去给纪先生做顿饭吧,兴许我做的饭他特别喜欢吃,吃高兴了,就给我们了呢。”
席若泽坚决反对:“不行!你是我媳妇,给他做什么饭?”
栗浓:“那你就都吃了吧。”
席若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心里盘算了半天,最终道:“不成!我真的会死!”
栗浓怒:“那你倒说个办法!”
席无奈:“你再想想嘛!”
栗浓压低声音密谋:“来时候你看见没,街角拐弯儿处有条狗。”
席疑惑:“这玩意儿,狗吃吗?”
栗浓道:“狗若不吃,你就吃。”
席若泽道:“我吃倒可以,但你要帮我泻火。”
栗浓皱眉:“究竟怎么个泻火法?拔火罐吗?”
席若泽看了看她的身板,绝望地拍了拍脸:“十个你也泄不了我的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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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矮桌上对坐着发愁,纪先生夫妻却在屋里偷看。
纪夫人道:“这娘子真俊,这郎君也高,俩人真般配。只是女的不够丰腴,男的不够威猛,不过也好,还是般配的。”
纪先生还记得栗浓当天提起席若泽时候的凶狠态度,又见她今日如此柔情似水,哼道:“现在的年轻人真可怕,一吵架就在背后造谣对方死了。”
纪夫人道:“这关年轻人什么事?每每你惹我生气,我也在心里只当你死了。”
纪先生瞧了夫人一眼,坦诚道:“实不相瞒,我也……”
大抵情侣间一生气,都会在心里给对方挖座坟,刻好墓志铭;等到和好了再把对方刨出来,洗洗晒干了,又都是阳光的味道。就好像没死过一样。
纪夫人忍不住笑道:“一时厌了,一时又欢喜。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你说这算什么?”
纪先生笑道:“就当是两个幽灵在相爱吧。”
俩人就看着栗浓二人,一会儿是席若泽不知说错什么话,惹得栗浓跳脚;一会儿又不知道说对了什么话,亲昵地捧捧脸。
纪夫人道:“我看这小子比你强。”
纪先生不置评论,只是笑。
因为席若泽和栗浓让纪先生回忆起了自己风华正茂的年纪,所以就算亲眼看着席若泽□□拿了粽子去喂狗,纪先生还是决定把药给他。
栗浓紧紧攥着药瓶,如何也舍不得撒手。她的喜色毫不遮掩,席若泽只看着她高兴,心里又道,其实她什么情感都不加遮掩的。
可很快眉宇间又有了忧色,席若泽问道:“怎么了?你害怕有什么问题吗?”
不过是设想了一下顾临川服药后自己的心路历程。其实如此仅有一线的希望,比起完全的绝望,还要更残忍一些。
但残忍归残忍,这生机已然是好不容易博来的,栗浓绝不会放弃。
栗浓叹气道:“只怕我叔父心里有别的算计。他可是头倔驴,倘若觉得这样偷生,死的不风光,硬要来个轰轰烈烈的,怎么办?”
栗浓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席若泽却止不住想笑,想起来之前顾临川说栗浓是条疯狗,而栗浓心里,他也不过是头倔驴,两人对对方的评价,别的不说,对仗倒很工整。
但他迅速调整了状态,正色道:“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要好好劝劝叔父。”
栗浓乍一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便携了席若泽,又一起往国公府去。
席若泽卧在柔软的鹅毛垫子上,一一地查看栗浓买给他的玉坠、铃铛那些小物件。
那小银铃一直绕在他的手指上,随着马车行进,一动一响。
栗浓瞧了他一眼,他就窝在角落里,身边堆满小玩意儿,衣襟上横着一只小小的白瓷兔子;胳膊肘顶着一个天青色的小巧茶叶罐;马车车壁上挂了一直绿色绸布兜出来的假粽子……他脸上好像有一团醉鬼或者孩童才会有的红晕。
她只知道席若泽无赖,从不知道他这么幼稚。她也好像没看过他这么单纯地开心过。
席若泽察觉到她的目光,调整了一下坐姿,半背对着她,哼了一声:“怎么,耽于我的美色,不可自拔了?”
栗浓骤然想起那句‘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如何逃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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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时候,已经到了府里,栗浓跳下车来,席若泽跟在后头。
药是席若泽寻来的,栗浓道:“你同我一起进去吧,具体怎么样,你去和叔父说清楚。”
席若泽点了点头去,二人就一起向里去,刚进了后门,便看见会清坐在假山旁的一丛竹子下吃脆桃,一见栗浓,便向她招了招手,也不拿席若泽当外人,直接道:“家里又有热闹。”
栗浓叹了一口气,已经习以为常:“叔父又和阿苍别上了?”
会清专心吃桃,只点了点头,等咽下这口,才道:“这回顾临川气的不轻,都不自己上手了,叫人把你弟弟绑起来拿板子打。一帮清客老仆哭着劝……诶,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话音还没落,栗浓已急的往里赶。
席若泽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和会清打个招呼,就要跟着栗浓去,栗浓却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抓着他的手,道:“你也来!当着外人,我叔父会收敛点的!”
席若泽:……谢谢你当我是外人。
栗浓火急火燎地走在前头,席若泽无奈地看了会清一眼,才溜溜哒哒地跟了上去。
栗浓一进院门就见两个小厮抡圆了膀子往捆在凳子上的顾嘉树身上落板子。顾嘉树除了头颤颤地动,浑身都绑缚着动弹不得,只在板子落到身上的时候猛地抖一抖,身后已经有了一大块血渍,衣裤与伤处黏在一起,溻透了血。
而顾临川就在上首坐着,眼神不像老子看儿子,像监刑官看犯人受刑。
再看顾嘉树,更有宁死不屈那种味道了,居然紧抿着唇,用表情叫嚣着:你打啊你打啊,你有种就打死我!
栗浓着实愣了一瞬,她跑过来,汗出了一头,心脏连着额头都在突突地跳,她手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她疲惫不已,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窝里斗;都什么境况了,一家人还这么吵吵打打。
她不想劝解谁,蓄了蓄力,再直起腰来吼道:“这又是在干什么!”
她也在发泄。
顾临川道:“你去问他,问问他背着我们做了些什么。”他冷冷地呵了一声:“真有出息。”
栗浓当然维护顾嘉树,她一听顾临川的阴阳怪气,直接恼了:“我不问他,我也不管他!叔父,你想打就打死他算了,打死干净!”
席若泽就在这时候溜达过来了,栗浓看了一眼他,便撑着额头转到一边去生闷气。
席若泽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把当场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收进眼底。
他上前拍了拍栗浓脊背,劝她消气。
栗浓怒色早就褪尽,只是捂着脸,失望至极的样子。
席若泽就站在她身边,语气悠闲道:“顾相,还须冷静啊。这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您只有这么一位郎君,打两下出出气得了,真张口闭口都打死,诶,死的是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断子绝孙的都是您自己啊。”
顾临川脸色非常难看,但是嘴硬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女孩也是我顾家的血脉,”顾临川斜了顾嘉树一眼,眼神都好像在叹气:“我指望他什么?”
顾嘉树一声不吭,好似木头一样。
院里好像午夜的坟场一样安静。
栗浓冷眼看着一切,像她叔叔弟弟一样紧抿着唇,失望地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是气得汗流不止。
“生的第一个孩子跟你姓,第二个跟我姓,好吗?”席若泽恳切地向栗浓解释理由:“我是九代单传,做上门女婿,我怕我娘撕了生死簿也要回来揍我。”
栗浓硬是笑了笑,接话:“跟我姓,姓萧。你快快取个名字出来。”
席若泽装模作样地沉吟道:“萧……”
“够了!”顾临川终于听不下去了,豁然起身,皱眉地看着他们三个不肖子孙,撂下一句:“都给我滚!”甩袖子走了。
栗浓僵得像块石头,气走了她叔父,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顾嘉树。还是席若泽招呼仆人把顾嘉树放了下来,又让人搀着他走。
他刚开口安抚两句,栗浓忽然炸毛:“别管他!让他作死!”顾嘉树才怯怯看了她一眼,她拦都拦不住地上前骂:“你那个样子看着我干什么?你现在知道委屈了是不是?你爹会无缘无故打你吗?你现在有什么事情跟我都不说,那就别说了!永远别跟我说话!”
说着说着,也要上手,席若泽伸长了胳膊拦着她,赶紧给人使眼色,让人快将他带走。
席若泽使出安慰人的杀手锏:“你何必和他置气?他年纪还小嘛,不懂事。”
“小?”栗浓指着顾嘉树背影:“他还小?十六岁,这么高的个子!人家别人家十六岁都有孩子了!他还这么见天地不着调!”
二十多岁还单身的席某人猛然被误伤到了,他故意小题大作:“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这些年纪大还不成家的,都是罪人不成?”
栗浓果然以为说错了话,调整心态,道歉:“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席若泽小心眼:“算了,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栗浓果然要送他,一路走过去,心情平静不少,不由得又有点自责,觉得自己刹不住脾气,不该那么说顾嘉树。她当着顾临川说顾临川,当着顾嘉树骂顾嘉树,绝不说对方的不是。家中不睦,怎么也得忍着不满在中调节。
身边的席若泽却忽然笑出声来,栗浓奇怪地看她一眼,席若泽道:“没事,只是在想我们刚才的配合。”
栗浓这才想起来道:“多亏你帮忙,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席若泽嗔怪地看她:“非说这些客套话。”他抬起头看傍晚的天,一面深呼吸,一面道:“我是说,我们的配合。我说第一个孩子跟你姓,你立刻说要姓萧。我们之前,可没对过台词。”
栗浓一怔,心里暗暗道,也是太着急了,怎么就接下了他那些浪话?
果真是‘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栗浓不再回避,大胆道:“我承认,我就是喜欢你。但我是一定要离开的。我叔父告诉我,他给皇帝的退婚书上说我命不久矣,待到他的事情结束,顾山与就可以彻底死去了。到那时候,我就到大草原上放羊,若你想来,就来找我;若你不想去,也祝你过得好。”
席若泽好似吃了定心丸一样,她竟这样豁达,她竟这样尊重他的选择。
他忽然又有一些自惭形秽,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尊重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宁愿亲手把你永远禁锢在我的囚笼之中,也不要看你飞走。纵使没有灵魂,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我也全不在乎。”
很阴暗。像霉斑。
席若泽也掏心掏肺道:“你性本爱丘山,我醉心于功名利禄,可是……你爱丘山,是因为你已经见识过了田园乐歌之美,所以坚定地选择了丘山;可我不一样,我还没到过权力的顶端,要我怎么知道,那里的风景好不好?”
我还没见过山巅的样子,只能从你叔父身上窥见上面的影子,我感到害怕,却仍旧不甘心。再给我一段时间,我真正到过之后,才能做出选择。”
“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若我去找你,我们就成婚;若我不去,希望你过得好。”
这次不是席若泽主动。
是栗浓主动踮脚,吻了吻他含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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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改了点奇怪的地方,是我这边的显示出问题了吗?怎么那么多怪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