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五章
皇帝对死人总是分外宽容,纡尊降贵亲自来顾府上凭吊。
只是他对还活着的新襄国公顾嘉树总有一些忌惮,不仅叫人监视顾嘉树在葬礼上的表现,自己亲自来了,也好奇地看了又看。
顾嘉树只是昏昏默默,事情来的太突然,他总觉得他爹爹没死。只要门一响,帘一动,他还以为是他爹微微低头再仰头,走进门来。
但是没有,一次次,都没有。
他因为疲惫眼下乌黑,但是眼皮并不见红肿。
皇帝本来就是难伺候的人,顾嘉树真肝肠寸断,他要担心顾嘉树筹谋着报父仇;而顾嘉树若是像没事人一样,他更疑心这小子城府太深。
迷迷糊糊的顾嘉树误打误撞地让他满意,就这样逃过一劫。
顾家姐弟都是这样,像无喜无悲的木头人。不过顾嘉树迷茫一些,他姐姐却要更沉静一些。
待到夜幕降临,各怀鬼胎的人都散去,只余下他两个在灵堂守夜。
外头刮大风,呼呼地响,往日还会有一些虫鸣,今夜是一点都听不见。
栗浓终于紧紧握住顾嘉树冰凉的手,顾嘉树不言语,只是看着她。
栗浓用另一只手摸摸顾嘉树的脸,眼里简直有一种母性的温柔:“阿苍,想哭就哭吧,男孩子也可以哭的。”
顾嘉树后知后觉,惊恐地看了一眼自己父亲的棺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栗浓。栗浓被他的表情勾出一点心酸,顾嘉树却也被她的眼里的悲戚一击即溃,被迫接受了这真相。
他骤然爆发,一头扎进栗浓怀中,失声痛哭。
栗浓紧紧抱住他的肩颈,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
丢了钱、错过机会、朋友远走都可以劝慰。死了父亲怎么劝?
她只是紧紧紧紧地抱着顾嘉树,像她的名字一样,可靠的像一座山。
她料理丧仪、接待宾客、分辨不怀好意之人、劝邵徐溪等一干顾临川密友保重自身。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慌乱,她本人也没有发疯,而是尽力做好能做的一切,她的确像山。
她感觉自己好像岔了气,心下肋骨上的地方凉凉的,不是很难受,但有一点喘不上气。
顾嘉树不知道哭了多久,他很少哭,不知道哭泣会让人这样筋疲力尽。
就在这时,他朦朦胧胧瞧见松风从门外带进来两个人,立刻收了声,警觉起来,张开胳膊,虚虚地将栗浓挡在后头。
“什么事?”
松风道:“这二位是长公主府的,前来请咱们娘子过去一趟。”
顾嘉树浑身的刺都竖起来:“待到丧仪结束,我姐弟二人,必定登门拜访殿下。”
那来传人的两个宦者当中的一个尖着嗓子道:“呦,公爷的意思是,叫殿下等着了?您的大驾我们请不动?”
顾嘉树笑笑:“您何必给我安这么大的罪过?丧仪未过,我姐姐岂能离开?大宇以孝治天下,不孝的罪名比不敬的罪名可是重的多,我哪能不懂这个道理。”
真是狠人,脸颊还挂着眼泪,居然就能这么条理清晰、丝毫不让地怼回去,还反给长公主扣了一顶大帽子。
那宦者冷笑:“郎君好一张尖牙利嘴,铁了心要对长公主殿下不敬吗?”
栗浓不想大动干戈,拍拍顾嘉树肩膀,对他道:“阿苍,既然来请了,无论我们多有道理,不去肯定是不能的。何必和他们多说?我去一趟,看看她想干什么,立马就回来。”
顾嘉树却执拗地不肯,警惕地瞪大眼睛,低声道:“必定有鬼!要不然为何半夜来请?一定是见不得太阳的脏事!”
他满头的汗,厉声道:“你不许去!”
栗浓又哪能不知道当中的阴谋?可她更清楚皇家的霸道,她索性直接站起来,顾嘉树像个孩子,也要站起来拦她。栗浓紧紧皱着眉,一手用力按住他肩膀,连名带姓地叫他:“顾嘉树!”一面又叫松风:“看好他!”
松风立刻带了另两个小厮来拖住顾嘉树,有的抓臂膀,有的抱腰,顾嘉树气力大的惊人,明明半跪着使不上力气,竟然还能在三个人的压制上,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差点站起来,又被一次次镇压。
他几乎涨红了脸,大叫:“你不许去!姐姐!不许去!”
栗浓就在这种背景音中,一脸平淡地走到宦者面前,道:“走吧。”
连这俩宦者都禁不住有点同情,下意识对视一眼。
顾嘉树被压弯了腰,只有一条胳膊伸出来,伸得长长的,向着栗浓的方向,艰难道:“姐姐……姐姐!别去!别去……”
他姐姐没回头。
顾嘉树的眼睛一瞬间灰败了,松风三人又制住他半晌才放手。顾嘉树踉踉跄跄,就要站起来,松风抱住他的腿,哭:“郎君,娘子的已经去了,追不上了!”
顾嘉树不假思索:“拿我的剑来!拿来!”
松风直哭:“郎君!郎君!”
顾嘉树终于再没有力气,他只看着外头黑乎乎的夜色,听着呼啸的风声,再也不言语,就那么侧躺在地上哭,眼泪滚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半晌又紧紧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萧绘生姗姗来迟,一进来便看到顾嘉树抱着膝盖痛哭,整个人缩得像只大蜗牛,衣摆全都湿透,可竟哭不出声。
萧绘生心中大恸,还记得顾嘉树曾经是怎样神采飞扬的少年,又不知短短几日他们姐弟两个见了多少冷心冷眼,再四下里一看,左右都找不见栗浓。他跪坐在顾嘉树身边,手按在他身上,好像哄第一次离开娘亲身边的小孩一样慢慢拍拍他的背脊。
顾嘉树猛地抬起头来,他一张脸已经哭得通红,也已经没了力气。他慢慢摊开身子任由萧绘生抱住自己的脸。
不过片刻,萧绘生便觉得衣襟上湿了一片。
顾嘉树呜咽着控诉:“他们又来害我姐姐……我姐姐被他们抓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萧绘生被这几句话说的后脊发凉,正要细问,栗浓却已经回来了,正跨门而入,一见萧绘生在这里,竟迟疑一瞬,好似不敢相信,一脚在屋里,一脚留在屋外,就那么僵在那里。
萧绘生扭头看着她,顾嘉树也一骨碌爬起来,俩人把她抓过来细细查看,见她胳膊腿俱在,稍微松了口气。
可她虽然胳膊腿都在,脸色却比堂上扎的纸人还要难看。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萧绘生,萧绘生硬是笑了笑,不过比哭还难看:“乖女儿。”
栗浓迅速变脸,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萧绘生紧紧抱住她,她的手脚都绵软没有力气,唯有哭声掀天动地。
她也像只蜗牛,还算硬的壳子下,这样一副不堪的软肉。
萧绘生连连安慰道:“一切都结束了。爹爹带你离开,我们离开这里。”
她哭得说不出话,断断续续道:“走……走不了了。”
“为何?”
“他们……”她委屈得像个被欺负了告状的小傻子:“他们要我嫁给漳王。”
二人大惊,顾嘉树结结巴巴道:“不是已经请旨退婚了吗?”
栗浓只是摇头,长公主说了很多废话,说什么一直很喜欢她;记得她父亲是为国捐躯;顾临川此番也算是为国捐躯……总之一句话,认定了她做侄媳妇。
她想着想着又悲从中来:“我叔父他尸骨未寒……”
他们就要她嫁人。嫁的还是仇人的儿子。
顾临川死的憋屈。长公主觉得有一些愧疚,想要补偿,也想要给顾家最后一点依仗和体面。
家中还有一个王妃,怎么也不算太落魄。
长公主认为这是恩典。她甚至认为栗浓会感恩戴德。
但对栗浓来说——皇帝杀了她叔父,长公主逼她嫁给皇帝的儿子——他们还想要她感恩戴德。
简直……简直!
简直狂妄自大到不把人当人,觉得普天之下都是他们家的奴才。
萧绘生还没有说话,顾嘉树已经冲过去拔剑,他道:“欺人太甚!大不了就一起死!”
他顿了一下,表情比之前更为坚定,又重复了一遍:“了不起就一起死!”
栗浓挣脱萧绘生的怀抱,过来抓住顾嘉树的手。顾嘉树原以为她要用一番大道理劝解自己,叫自己放下仇恨……他心里一团火,一想,就禁不住想要爆发。
可栗浓竟然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们当然要死,我们为什么要死?”
顾嘉树一怔。
栗浓又吐出四字:“切忌狠猛。”
越平静就越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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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临川的葬礼还没有结束,席若泽差不多就料理清楚了郑石的事情。
顾临川最后打出的这张牌真真假假,叫人眼花缭乱。
首先是司天监有一位官员密奏,说当夜根本没有出现荧惑守心,是郑石威逼司天监,叫他们谎报天象。
荧惑守心是大劫,曾有皇帝逼死丞相仍不能免祸,不出一年就暴毙的经历,故而所有皇帝都对其有着巨大的恐慌。
同理,只要出现荧惑守心,百姓与百官总会揪着皇帝曾经犯下的错失不放,认为是皇帝不仁,招致天罚。
无论怎么看,就算不影响皇帝的寿命,也一定会影响皇帝的口碑。
如果有人刻意操纵荧惑守心的假象,大有可能是意欲谋反。
皇帝由此起了疑心,召见了许多懂天象的人,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说法难以统一。
而顾临川得罪的只是世族,在平头百姓中他的声望仍旧巨大,他的‘突然暴毙’,在民间掀起的风浪并不小,皇帝正承受着巨大压力。
皇帝本来已经想要授予郑石神策军兵权,因为天象疑云而作废。
他对郑石还有一点信任,便暗中派人去调查郑石,而不是借用席若泽的手去查。
结果让他很失望,郑石家中的确有私通神策军将领、意欲谋反的书信。
皇帝这才警觉,当初在架空顾临川兵权的过程中,让郑石钻了大空子,军队内部,已经有了大量郑石的嫡系。
这终于触碰到了皇帝的底线。
皇帝坚定地认为是郑石伪造了荧惑守心一事,为杀死皇帝、迎立新帝创造舆论条件。中途有个顾临川做了替死鬼,反而对皇帝的声誉造成了更大的负面影响,间接给皇帝扣上了昏君的骂名。
皇帝既然是昏君,身上又背着荧惑守心的诅咒……那杀死皇帝,扶植幼帝,坐拥从龙之功,还不容易吗?
只要皇帝决心要杀一个人,那,一切都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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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若泽来到顾家的时候,顾临川已经下葬,栗浓却还待在灵堂里。
她驼着背,跪坐在蒲团上,看着燃烧的白蜡烛发呆。
席若泽坐到她身边,抬头看着曾经停灵的空地,轻声道:“我给你报仇了。”
不晓得是对叔叔说的,还是对栗浓说的。
栗浓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只是问了个好像无关紧要的问题:“那夜,究竟有没有出现荧惑守心?”
这个问题的答案,席若泽还真不知道。怪就怪他那晚睡得太早了,没看见天上是不是有两颗红星星。但是……
“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不过是不同利益阵营的不同说辞,俱不可信。
不过……倘若荧惑守心是真的,司天监应该不会第二日才上书,应该当夜,立刻急奏。”
可真相究竟如何,已然不得而知了。
席若泽苦笑:“皇帝愿意相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的。我们愿意相信哪个,是我们的事。”
顾临川对人心的洞察、对皇帝的了解,简直恐怖。
这个局的最终目的,就是迷惑皇帝,而不是蒙住其他人的的眼睛。
栗浓若有所思,喃喃道:“……真假虚实。”
她咧开嘴笑了:“这法子真好,我们不如再玩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