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二人白日遇追杀,阿及在夜里遭了劫。
阿及从塔儿寺回来,浑身沥沥哒哒淋着水。
“外头是下雨了吗?”栗浓问。
阿及眼泛水光,心死如灰,直愣愣地向席若泽一跪,哭了起来。席若泽静静看着,阿及越来越崩溃,他一把抱住席若泽,泣不成声,他道:“郎君,我对不起你。传信……传信没了!”
席若泽腾地站起来:“什么!”
阿及头低低垂着:“我放飞了鸽子,本来一切顺利,可,廊下有两只猫在打架,我就多看了一会儿,没想到脚下一滑,蹬掉了一片瓦,寺里的和尚听见响动,都出来看。情急之下,我就跳进了寺外的江里。”
“然后呢!”
还要什么然后,传信是阿及贴身带着的,他人跳进江中,传信自然给水泡了。
阿及捧出泡的字迹晕染的传信,栗浓看了一眼,心里一抽,实在看不下第二眼。
以她对席若泽的了解,席若泽大概率要暴怒、吐血、崩溃,最轻最轻,也要破口大骂。
却不想他沉沉稳稳,努力思虑对策,这种境况下,栗浓万不能静下心来。谁道他真就强行镇定下去,面上不见丝毫慌忙。
栗浓下意识地去捂住口粮的嘴,二人一狗屏气凝神,不敢出一丁点声音,生怕打扰了他。
“有什么好慌张的。”竟真叫他想出了办法,他向他二人朗然一笑,无比可靠,说出的话有点瘆人:“阿及,去把他俩挖出来。”
阿及愣了一瞬,忽地福至心灵,喜得大叫了一声,乐颠颠去了。
挖……挖出来?把谁俩?
难为席若泽还抽神对她说了一句:“你可不要哭。”
哭?
栗浓是不会哭的,她吐了。
她总算是知道了昨天把两个大汉吓跑的“鬼”是什么。
说是鬼不大准确,确切来说,是一只人手。
一只人手耸在一进门的台阶底下,手指扭曲得不成样子,且已经开始腐烂。
阿及浑身干劲儿斗志昂扬地刨着地,人手肯定是长在人身上的,这手底下,是一具尸体。
尸身的上半身都被刨了出来,这应当是具中年男子的尸身,但也有可能不是,反正整具尸身都已经浮肿得面目全非。现在是半夜,凉风习习,孤月高照。
头皮发麻。
那股腐尸的气息难以言喻,栗浓只感觉自己全身都被泡进尸身腐烂流出的臭水里,没有一根汗毛不难受。
栗浓忍了半晌,终于对尸体道了声抱歉,奔到墙根吐了。
席若泽早已预备好了,递上了一方手帕……不过,预备这手帕是给她擦眼泪的。
这人很有可能是杀人犯。栗浓夺过帕子狠狠抹了抹嘴,给了他一个‘你不解释解释吗’的眼神。
席若泽还真不解释,眼看着阿及粗暴地将尸体的衣衿袍袖翻了一遍又一遍,只翻出一封致妻儿的家书,再无其他。
阿及无不沮丧。他道:“郎君。”
席若泽道:“还有另一具。他们也是行商,出门在外,没有传信是不成的,放心,不在他身上,一定在另一人身上。”
还有另一具?!
难不成他真是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当时她问他,他并没有明确回答。完了完了完了,这真是贼船?!
阿及用力一点头,急匆匆去刨另一座坟。
栗浓僵着身子,被欺骗的气恼上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质问才好。
席若泽望着非常不体面的尸体,眉头微微皱了皱,下得台阶来,细心地整理好被阿及弄乱的衣襟,拍掉了尸身头发上沾的泥土。
他神情无悲无喜,十分平和,仿若那只是个需要照顾的活人。
瘦骨嶙峋的枯树托着月亮,深巷中传来两声狗叫,惊起数只乌鹊,月下乱飞。
“这人是怎么死的?”
“你放心,不是我杀的。”
他道:“我与阿及到疏兹的第一天,急需找到一个落脚之处。本想委身于不起眼的陋巷,却在一处陋巷中发现了这两具尸体。当时他们身上值钱的外袍被人扒了去,只剩中衣,身上都是被殴打的痕迹。我发现他的手上都是洗不掉的颜料痕迹,猜到他可能是个经营染坊的小商贾,另一个是他的仆人,估计是不小心露了富,在此地被歹人害了。我说了你可能不会信。但我是商人,他也是,出门在外,旁人瞧不起我们,我们自个也常常看不起自个。可人既然死了,活着时活的不顺意,死了不能如野狗卑贱。我得给他收尸。
再后来我们听说了有这么间远近闻名的鬼宅,我便想到——”
“把这二人拖来当守门神?”
‘当门神’这个形容很是形象,席若泽点了点头。
栗浓:“……你行事还真是不拘一格!”
“我与阿及发现尸身的第一日,尸身还是僵硬的。第二日我们有了这个想法再去找时,尸身已然软了。人死后两日,尸身方会变软。我们把尸身带来,整个身子埋进去,只留一只手臂露在土外,既是有‘叫鬼手绊住了脚’来吓唬人的意思。也有……”
他眼里坦坦荡荡,不看眼睛从声音里亦听得出来,他说:“也是我觉得,未过头七不能下葬。”
这就是中原的丧仪规矩了。
席若泽讲究这个,所以留了一只手臂在外,不算下葬。
人死了,什么也没有,最后的体面必须要有。
栗浓之前认为他为了吓住敌家保住自己不惜杀人。现在听了这些缘由,只觉得心头发堵。
她半晌才问:“如今是第几日了?”
“第四日。”
“你要给他下葬吗?”
“不会耽误了我们的计划。”
栗浓垂下眼睛,无话可说。
席若泽这人是如此复杂,似乎总能找到双方的利益互惠点。他如此精明,但不是个坏人……吧?
栗浓卸了劲儿,眼前这两条人命让她想起倒霉的书生,又想起席若泽的噩梦,世事是这样纷杂不讲道理,她叹了一口气,问道:“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席若泽眼神清澈干净,他松松垮垮一笑:“你是个女孩嘛,我怕你害怕。”
栗浓觉得这话说的很不老实,漏洞太大:“怕我害怕?昨夜是谁讲了一宿的鬼故事?”
席若泽哈哈大笑。他倒没有撒谎,毕竟是个姑娘家,这种肮脏瘆人的事,怎么好让人知道,知道了旁的不说,总会做噩梦的。
栗浓没有计较,歪头一笑:“我初初见你,觉得你不是好人。相处日久,却觉得你并非坏人。”
“小娘子,我比你年长几岁,有些事我可以教你。你要知道,你对人的最初印象,往往是最准的,相由心生,你甫一见人,他的好坏都写在脸上。不要相信相处两日后的感觉,因为对方若功力比你高,是能骗过你去的。比方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防备我、忌惮我、害怕我,不可动不动抓我的脸。”
“我不怕你。”
“为什么不怕我?”
“你打不过我。”
“……”
“郎君!郎君!找着了!找着了!”
阿及在另一具尸身身上找到了一份商旅专用的过所,过所与传信的功能差不多,一样能用。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此行缘由、此行人数、各人身份、携带货物、行经路线等等。每过一处须要加盖当地的官府印章。那上头都护府的鲜红大印已经盖上,一路出大宇去,已是畅通无阻。
果然,匪人是只认钱的。没将这个夺了去。
席若泽如释重负,微微塌了肩膀,向旌及道:“现在你可安心了?”
阿及嘿嘿傻笑。
席若泽左右逢源,又对栗浓一笑:“你也可放心了?”
栗浓哈哈傻乐。
席若泽将一纸过所折了一折,郑重其事地将这性命攸关的薄纸交到栗浓手上,道:“自此以后,由你保管。”
栗浓受宠若惊,心知席若泽这是在表示完全信任。她已然在心里把席若泽当成了拜把子兄弟,豪气万千并不推拒,接过手来,郑重地一点头:“大可放心。”
席若泽前去后院,整理另一具尸身的仪容。
他对着这具仆人的尸体,仍是认认真真。
席若泽是大宇人,他在大宇活了将近二十年,他明白的,商人在大宇的地位和仆人,没有太大分别。
他们是下人,是贱类,只能服白,不得穿绫罗,不得乘车,不得骑马,不得与贵人通婚……
他眼前一遍遍地闪过发现他二人尸体时的状况,不管生前如何卑贱,可死者为大,应当给予最起码的尊重。
然而并不是,围观之人竟还在叫嚣,说他的衣裳被扒,肯定是因为他的衣裳违制,过于华丽才招致匪人,穿了自己不配穿的衣裳,活该丢了性命!
他一抔一抔地将土洒在尸身上,越洒越怒,终于怒不可遏,双手青筋暴起。
凭什么!凭什么死了,还要被人这样言语侮辱?
除此以外,还有一条不许。不许科举。
那穿白衣的书生,他就是看不得他好,他就是要断了他的生路。
科举是一帮乡巴佬妄图改变命运的方式。席若泽如此鄙夷妄想通过科举做官的寒门子,然而实际上他一个商户之后,连参选资格都没有。
不管科举这条路有多拥挤,有多骗人,好歹是有这么一条路在的。
这就让人很不爽,本朝之前,没有科举这一说,你是乡巴佬我是市井儿,谁也翻不了身,现在倒好,你都能当官了,老子还是不行?!
如此看来,他若想翻身做人上人,就只有造反一条路。
那就造反。
他要往幽州去。
席若泽家里是贩卖马匹的商户,常常要前往西域买马,道上一点风吹草动都有逃不过他的耳朵。席若泽临被他叔叔踹出家门前经手的最后一个大单子就是卖给了自称来自吐谷浑的神秘大客户二百匹马。
席若泽细心探查,发现吐谷浑商人不过是个被辖制的幌子。整个商队的灵魂人物是一个寡言的小个子,那小个子从来没有露过面,是旌及扒墙头看来的,据旌及说,那人说话一股幽州味。
幽州人。
席若泽对‘幽州’二字分外敏感,幽州统兵手握重兵雄踞一方,早就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由此席若泽更加留心幽州那边的消息,听闻当今圣上对幽州统兵十分看重,几番召他入京嘉赏。
好了,那就可以肯定了。
幽州那位将军,要造反。
天呐,造反这种事情,是最一本万利的生意。他席若泽怎么可能不去!
就算是以前,家财万贯春风得意之时,席若泽都愿意丢掉一切跟着他干,更何况现在输的就剩一条命了,娘的,富贵险中求!那还不是说干就干!
既然这是唯一的路,尽管再荆棘遍布大逆不道,对于席若泽而言,也是通往高位的通途。
他已想到了办法杀死城内外追杀他的人,他前去幽州,绝对不是为了什么强大后再回来报仇。他只是想往上爬,爬不到山巅,也要尽可能靠近山巅。
他抬起头来,苍穹之上,繁星闪烁,他伸手向虚空中一抓,自然是抓不到的。听闻京中有一座摘星楼,不知道登上楼去,可不可揽星月入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