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渔歌牵动了他的情思
第十九卷殊途同归
第一节渔歌牵动了他的情思
他,身姿矫健,步履轻快,像一只不离开航线的雄鹰,沿着黑色锦缎似的柏油公路向前奋飞。隆隆的轰鸣声,嘟嘟的喇叭声,一阵阵从身后传来,好似对他发出的友好挽留。
他欣慰地回过头,渐渐离去的繁华热闹的常德古城,在他眼里觉得格外的亲切。厂房商店,鳞次栉比,绿柳梧桐,相映点缀,从城东南碈伸出的前街、后街,好像嫦娥从月宫中抖落的两条黑色丝带,并驾齐驱,穿过青年路、上南门、下南门,在城西三叉路交汇一处,向着西天底下的武陵山脉远远延伸。整座城池,宛如镶嵌在湘西北大门口的一颗明珠,璀灿晶莹,夺目生辉。
“嘀嘀!”
一辆解放牌汽车,满载着数只肥鸭,擦身而过,向城里驶去。
他收回自豪而又感激的目光,左手抓住搁在肩上的黄澄澄桑木扁担,右手解开洁白的的确良褂子,露出米黄色绵纶背心,南风吹来,衣摆抖动,发出低微的嗦嗦声,如同出自内心深处的慨叹。
刚才,他按照二月份签订的合同,又一次把自制的几十把杨木椅凳交售给了土产日杂公司,换回了一叠新崭斩、响嘣嘣的“工农兵”。
他又到银行取出了四月份交售杨木椅凳后活期储蓄的二百六十元,和六月份活期储蓄的《滨湖地区早稻浸种育秧刍议》一文的稿费一百六十元。
然后,他跨进武陵商店,给莲芳添置了一条天蓝色高压尼纶裙,一套褚红色的游泳衣;他跨进文化用品商店,购买了一部海鸥4B型照相机。
他把剩下的钱,背着人眼,卷在一起,谨慎地扎进银灰色尼纶裤的手表袋袋儿里。
这时,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腰间,硬梆梆的一坨,老老实实地藏在那里。他那黑里透红的英俊脸膛上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他兴致勃勃地走着,离常德古城越来越远,公路伸进了一望无涯的西洞庭湖平原,凉飕飕的风儿吹来,满野绿里泛黄的早稻,伛下了沉甸甸的身子,你拥我挤,翻滚着金波碧浪,从西北天空底下的太阳山,涌向东南天空底下的金牛山,那磅礴气势,不亚于浩瀚的大海。新谷甜蜜的芬芳,从绿海里溢出,灌醉了点缀在田野上的一行行椿树,一排排杨柳,一丛丛蒿草,一片片芦苇,一束束野花,它们无不左摇右摆,晃晃悠悠。
矗立在绿海间的板壁瓦屋,红砖楼房,芦苇茅舍,都敞开门板,宛如肚量大的汉子,张大嘴巴,呼吸着这一年四季少有的芳香。
各种鸟儿,似乎有着特异的功能,没有被灌醉,头脑清醒地闪动翅膀,掠过田垅,站立枝头,叽叽,喳喳,传递着丰收在望的喜讯。
牛伏波闭紧嘴唇,张开鼻翼,深深地呼吸,只觉得清甜的芳香直沁肺腑。他好高兴啊!心想:难怪乡亲们从内心里交口称誉,搭帮党中央,五业皆兴旺;感谢党中央,家家卖余粮;多亏党中央,四季新衣裳。是呀!而今,有了党中央的各项英明决策,只要农民的脚手勤快,不是木鱼脑壳,不好吃懒做,会划算调摆,有得一年半载工夫,也就发了财。
“呜——!”
不远处的江堤那边,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长鸣,冒起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像薄薄的丝带抖动,一忽儿消散飘尽。
那是从长沙开往常德的轮船,在德山老码头靠岸了。时近傍晚,公路上的树影已投向田野正中,太阳失去了烤熟稻谷的能力。
牛伏波索性摘掉戴在头上的斗笠,和装有照相机、尼纶裙、游泳衣的黑色人造革手提袋,一起挂在扁担尖上。
他轻轻地理齐粗黑浓密的头发,边走边盘算:只要莲芳像往常一样,每天晚上都给他帮忙,削杨木,递工具,在开镰收割之前,还可以进城交售几十把杨木椅凳。
那时,他要邀莲芳一起进城,多买几件喜爱的东西。这样,陆陆续续把结婚用的东西添置齐全,免得到了婚期时筹措。
眼下,他向往已久的一栋漂漂亮亮的二层楼房,已经在春柳湖南岸竖立起来,像竹山里第一根破土出壳的竹笋,更加逗动了乡亲们你追我赶,发家致富的劲头。
这是他和莲芳共同走出的第一步棋。当春插上岸,他俩就邀了队上的十几个年轻伙计,趁农闲季节,互相合作,掉工换工,起早睡晚,日赶夜赶,踩泥巴,做砖坯,一窑烧了十几万红砖,用卖掉半窑红砖的钱,购钢筋、水泥,用剩下的半窑红砖砌墙垒柱,首先给他修起了新屋。
这时,他转了个弯,离开长常公路,踏上沅南大堤,背对武陵山,面向洞庭湖,快步疾走。北边铺满四角菱形岩石的堤脚下,是发源云贵高原,穿越武陵山脉,千弯百拐,迂回曲折,浩荡千里,涌流而来的沅水,宛若一条奔腾咆哮的巨蟒,被洞庭湖平原俏丽的风光所熏染、感化、陶冶,变得温顺可爱,踏着舒缓的脚步,敲着叮当的铃声,向着洞庭湖,悠悠而去。
碧澄澄的水面上,大客轮,拖驳子,机动船,小渔舟,争相竞发,来往如梭。淡淡轻烟,点点乳帆,像一朵朵花儿,水上盛开。
南边绿油油的堤脚里面,间隔均称,天然得体的排列着一座座房舍,每座房舍四周,树竹花草簇拥,流水溪沟环抱,状如绿色的小岛。树桠间,房舍前,晾晒一条条银白色的、淡蓝色的、米黄色的渔网,在落日的映照下,闪着耀眼的光。
渔民从屋里走出来,摘下渔网,有的提在手上,有的搭在肩上的桨叶皮面,踏着阡陌,互相呼叫,走到春柳湖边。继而各自拔锚、抽篙、举桨、扬帆,驱驶自己油光蜡亮的渔船,进入碧波荡漾,宽阔无际的湖场。在默契划定的范围内,灵巧飞快地撒下渔网。五颜六色的浮泡子,像无数个汽球,漂浮在水面,固定着水下的渔网。风儿吹拂,浮泡摇荡,令人眼花缭乱。
突然间,有人“哦嗬——!”一声,随之,悠婉的渔歌,此起彼应,像鱼鹰欢唱,如水鸟鸣啭,整个湖面,一片欢闹。
他听得最明朗的,还是他从小就熟知,就喜爱,而且倾注了最诚挚感情的那一首:
隔河隔港看见郎上街,
三回九转不到我妹家来,
我的哥,什么事儿得罪了你?
凭你情郎哥的良心说出来。
我的妹,
衣服烂了对不住你,
腰中无钱为你争不得气,
口劝情妹交有的。
我的哥,
衣服烂了我给你补,
腰中无钱只管来,
只图情义不贪财。
渔歌,牵动了他的情思,不禁扬起目光,飞越湖水,投向春柳湖南岸影影绰绰的村庄。
他恨不能生出翅膀,穿越湖水。
他哪里是走?他简直在飞。
他放松四肢,尽情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