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能丢下哥哥不管吗
第二节能丢下哥哥不管吗
忽然,牛伏波看见前头的堤面上围拢好大一群人,中间闹闹哄哄,外面推推拥拥,好像争相看什么把戏。
他生成的怪性,不喜欢凑这号热闹。他甚至有点讨厌中国人的这种天性遗传,无论在街头、路上,或是其他公众场合,发生点什么事,哪怕是鞋后跟被人踩掉,弯腰扯一下,那些专爱猎奇的人,便要冲上前去,看上几眼。只要有两三个人围成一堆,过往行人,都以为出了什么稀奇,蜂拥而至,围得水泄不通,你踩了我的脚,我碰了你的腰,互相触犯,肝火萌动,鼓眼,暴睛,弄得不好,还挥动拳头。
那些扒手小偷,趁机行窃;油子流氓,占得便宜。真是无事生非,受害非浅。可是,很少有人接受这样的教训,下一次还是免不了去凑热闹。
爱凑热闹,这似乎是中国人的秉性。这秉性中,不免包含有几分盲从。他思索着,没有仔细打量人群,擦身而过,朝前走去。
他走着,走着,放慢脚步,停了下来。
“你这号人,良心丢进湖里喂王八去了。用一块走不动的假手表,骗走了我恩娘在屋场底下埋了几十年的十块光洋。你,你习该呀?”
“莫同他讲多话!不赔,就还他没有好下场!”
“用麻绳把他捆起,送到石门桥派出所去,让他坐黑屋儿。”
“再不,就去拆他的屋。”
“他是哪个地方的人呀?”
“我认识他,家住春柳湖那边,老渡口供销分社旁边的柳口生产队。”
“嗨呀!还不像隔湖两岸,喝一个湖里的水的人,都做出这号缺德的事。”
牛伏波听了这些话心里一惊,乌黑的眼珠连闪直闪,他迅速掉转身子,大步走近人群。
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人群里头看了看。
天啦!人群中那个被围攻的男子是他哥哥!是他的亲哥哥!满脑壳头发竖的竖,倒的倒,像一蓬稀乱的蒿草;脸上苍白,如擦了石灰,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耳根、鼻尖,成串地往下滚;两只眼睛不时低下,不时抬起,低下时,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好似两个闭拢的蚌壳嵌在脸上;抬起时,失去了神采,懊丧地望着面前的人们,就像浅水里缓缓蠕动的两颗田螺。右手紧紧攥住人造革黑色旅行箱,生怕会被人夺走。他左手拿着一顶草帽,紧贴裤缝。哥哥呀!哥哥!在家中的那威风,那神态,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早听弟弟的劝告,不会惹出眼前的事端吧!
牛伏波心里问自己:怎么办呢?能丢下哥哥不管,独自离去吗?
不!不不!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人,见他犯了错误,做了错事,也有责任帮助他改正呀!何况是亲兄弟亲骨肉呢?过去的事情算了,不作计较。眼下,正好利用这铁的事实,继续劝导他。
于是,牛伏波分开人群,走进中间,面对满脸怒气,双手插腰的中年汉子,轻言细语地说:
“同志!你这手表,请给我看看。”
中年汉子说:
“你看吧!手表芯子,塑料做的,只走了三天,就不动了。这家伙,只顾自己发财,欺骗别人。真正是黑了骨头。”
牛伏波接过手表,仔细端详,果然是哥哥从广州用光洋贩来的那种“进口手表”。春插时,苇苇给他送去的就跟这一模一样。
他托起手表,抬头看看人们,对他没有抱特殊的兴趣,只把他当一般的过路客看待。那一道道愤怒、不满的眼光,依然紧盯在哥哥牛伏洪身上。
牛伏波再打量哥哥,正睁大求救似的眼睛,针扎不眨地望着他,嘴唇翕动一下,又闭紧了。
他似乎听出了哥哥没有说出口的话:莫丢下他不管呀!亲兄弟,亲骨肉,看在过去的情份上,解解围,帮帮忙吧!
他望着哥哥,指指手表,不容辩解地说:
“你用假手表,骗走了别人的光洋,应该退赔呀!”
牛伏洪顿时圆睁双眼,恼怒地盯着弟弟。心里骂道:蠢家伙!拳头往外打,指拇往里勾。这都不懂呀?当人暴众,帮老子的倒忙,这更加下不了台呀!但在此种时候,不比在自己家里,不能对弟弟发作。他两手一摊,又可怜,又责怨地说:
“你叫我拿性命赔呀?!”
这话,像一碗水倒进了滚油锅里。人们七嘴八舌,愤怒吼叫:
“不赔?!要得。再没有精神同你啰嗦。拿麻索来,捆起!送到派出所去!”
“捆!”
“狠些捆!”
牛伏洪浑身颤抖,双手抱拳,向围攻他的人作转转揖,嘴里哀求道:
“弟兄们!饶了我吧!我,我身上实在没有钱。”
中年汉子问:
“你那黑箱箱儿里装的什么家伙?”
牛伏洪回答:
“几件换洗的衣服。哦!还,还有给儿女带回去的两包糖果果儿。”
有人吼道:
“你放老实点!”
牛伏洪说:
“我是老实呀!不信,你们抄!”
又有人谴责道:
“像他这号人,杀他无肉,剐他无皮,真是拿起没药诊。”
有个小伙子提议:
“只有送他去坐班房,才免得下回再害别个。”
众人齐声赞同道:
“要得!送他去坐班房!马上就送!”
牛伏洪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双手连拜直拜:
“各位父老叔伯!各位兄弟姐妹!各位侄儿侄女!请求你们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俺虽然不在一口锅里吃饭,但喝的都是春柳湖里的水。看在这个情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往后,我再也不敢做这号缺德的事了。等我有了钱,一定送上门退赔。讲话不算数,不是人养的。真的,是树木孔里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