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嘭!
嘭!
嘭!
一次又一次的电击中,纪寒川的身体重重弹起,又重重落下。
抢救室里兵荒马乱。
“呼吸停止!”
“心跳停止!”
“血压持续为0——”
“陈院长,不行了,病人已经……”
“瞳孔固定了!”
“抢救时间超过45分钟,院长……”
陈伦疲惫而无奈:“通知家属吧。”
“砰——!”抢救室的门被撞开,纪宁生拖着顾珩北冲进来。
一个护士正欲往男子的身体上覆盖白布,惨白的画面却像血一样泼红了纪宁生的眼。
顾珩北顿住脚步。
“小川!”纪宁生扑到床头,嗓子彻底破了音,撕心裂肺,“我把顾珩北给你带来了!你回来不就是要找他吗?他现在就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醒醒,你看看啊,你现在这么死了算什么啊?你甘心吗小川,你醒醒……”
纪宁生呼号出来的内容让满室救治人员面面相觑,有人诧异,有人尴尬,却无人能开口。
顾珩北本人却出奇得冷静,他询问地望向苍淮明。
苍淮明对他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而无奈。
纪寒川死了。
这五个字浮上心头的时候顾珩北有刹那的头脑空白。
顾珩北在很多人对他提起纪寒川时会笑说“我当他死了”,或者“我希望他死”,但那也就是说说吧,纪寒川真的死了,此刻的顾珩北是兴不起幸灾乐祸欢天喜地的念头的。
他心上有一点点凉,也有一点点刺痛,像是一根极细极微的冰刺在心脏上扎了进去,但那感觉很短暂,随着那冰刺融化,凉意与痛感也慢慢浅淡。
最后只余一声淡淡的叹息:啊,纪寒川死了。
再多的,好像,也没有了。
顾珩北慢慢走近,纪寒川的躯体一览无遗。
他躺在那里苍白冰冷,了无生息,面容像是被覆了一层厚厚的石灰,苍冷而凝固,像顾珩北见惯的任何一具失去生命体征的人。
顾珩北弯下腰,将插在纪寒川身上的插管一根根往外拔。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纪宁生满脸残泪,狰狞而疯狂地拦住顾珩北的手,“你为什么要拔掉这些管子?你要害死小川吗!”
“他已经死了,”顾珩北语声轻柔,但每个字都清晰而冷酷,“纪宁生,你弟弟已经死了,你给他留点最后的体面。”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他怎么会死!他才二十六岁,他才二十六岁啊,他那么努力,那么拼了命地往上爬,好不容易什么都有了,他怎么会死……”
纪宁生疯狂摇头,“不,小川,你想要的还没有得到,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怎么甘心就这么死了……”
纪宁生的嗓音里像是沁了血,每一声嘶喊都如利器切割人的耳膜,他也不知哪来那样大的力气,顾珩北这个比他高了近10公分的人竟生生被他拉跪在地上。
“顾珩北!你叫叫他,你叫他别死,他听你的话,他听到你就不会死了,顾珩北你叫叫他……”
“他已经死了……”
“没有!!”
“他死了!”
“他没有死!!!”
顾珩北撑着床边稳住自己被拉扯得摇摇晃晃的身形,纪宁生几近癫狂的状态让他愤怒烦躁不已:
“纪宁生!纪寒川已经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你他妈的听不懂吗?他不可能……”
顾珩北倏然瞪向自己的手背!
一根冰凉蜷曲的小指轻轻地在顾珩北的手背上滑了一下,蜻蜓点水,但顾珩北切实感觉到了。
同一时刻苍淮明欣喜若狂地喊:
“心电仪……病人有心跳了!”
————
“体温39°2,血压75,心率50,神经反射正常……”
2603病房里仪器滴滴答答地运转,护士向医生汇报着患者的各项体征数据,医生不时地提出医嘱,每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像是避免打扰患者,但那些若有若无的眼风分明都好奇又局促地落在面无表情坐在病床边的顾珩北身上,看一眼,扫过,再看一眼,再扫过。
饶是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今天的一幕也着实有些过于离奇。
如果不是陈院长亲下封口令,只怕三院抢救室里的“死者感应到昔日恋人呼唤死而复生,昏迷中恋人无法离开床头半步”的都市奇谈会在顷刻间飙上热搜。
更别说那个“死者”是大名鼎鼎的纪寒川。
顾珩北感受到了一种被愚弄的不真实的荒唐。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本身是专业的脑科医生,他会以为这是纪寒川又拿他当个傻子耍着玩。
只要他试图离开病床边的那张椅子,纪寒川身上连接的那些按部就班运转着的仪器就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声响,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会哀求地看着他,双手合十连连作揖地拜托他,纪宁生更像是看贼似地牢牢盯住他。
“珩北,”苍淮明低声说,“这24小时最重要,你忍一忍,要是他能挺过去,就能脱离危险,咱们都是做医生的……”
顾珩北气得差点咬碎后槽牙:“老子要放水!”
苍淮明为难地环视了四周一圈:“那我让女士们都回避下?”
贾源机灵地拿了医用便壶过来放在顾珩北的脚下,然后所有的女性真的集体都出去了。
顾珩北暴躁:“操!”
顾珩北这一坐从天光破晓到晚霞夕照,再到夜幕降临,城市灯火笼罩。
他的内心也从一开始的天崩地裂火星四溅到后来的心如止水生无可恋。
他从很多年前就体认到,纪寒川这个人,但凡出现在他顾珩北的世界里,带来的永远都是尘烟四起兵荒马乱。
他们是彼此的天克之星。
苍淮明最后一次来检查的时候试着劝了下顾珩北:
“你可以跟他多说点话,患者意识能感知到你的存在……”
顾珩北斜睨过去:“我是不是还要给他来段铡美案?”
苍淮明悻悻地摸摸鼻子走了。
纪宁生当然也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转头看向顾珩北,纪寒川状况稳定后,他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狰狞疯狂,只是面对顾珩北时他的表情依然有着恼恨和愤懑交加的扭曲:
“小川没有跟伊万卡结婚,他不是陈世美。”
顾珩北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嗤笑了下。
“你笑什么?”
顾珩北的脚尖在地上蹭了下,那把带着轮子的转椅咕噜噜往窗边滑去。
“滴——滴——”
监护仪的警报声霎时炸开,小护士惊慌失措地冲进来:
“顾医生你又要跑了吗顾医生?”
顾珩北:“……”
转椅又咕噜噜地转回去,监视屏幕上的曲线重回正轨。
这真的是活见鬼了!顾珩北现在对纪寒川的大脑充满了探究的兴趣,恨不得把他的脑壳剖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安装了对他的追踪仪!
“这还不够证明吗?”纪宁生的嗓音凉幽幽的,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情绪,“他在这个世上最在乎的就是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珩北这次是真的笑出声了,然而他的笑容充满了冷淡的嘲弄:
“纪宁生,你是不是挺为纪寒川感动,也挺自我感动的?你觉得这个世界就该绕着你弟弟转我不反对你,但你绑架我绑架得这么理所当然的……我拜托你不要总是用自己的智商来揣摩我,真神他妈蛋疼。”
纪宁生握紧拳,手背的指节都泛起了白。
顾珩北一直这样,从年少时代起,他就是这样充满了优越感,当年明明是他缠着小川,却总是颐指气使摆出高高在上王子一样的嘴脸。
“我是绑架你又怎么样?”纪宁生冷笑,“你不是也只能乖乖地坐在这里任我绑架吗?”
顾珩北手肘撑着转椅扶手,遮住眼睛,懒得再搭理纪宁生。
安静的病房里,只有机器运转时低而闷的声音。
护士进来量了血压又出去,医生过来翻了翻纪寒川的眼皮又走了,朱晓楠给顾珩北送了一块三明治一盒温牛奶,徐进带了食盒来纪宁生没吃,徐进找顾珩北说话顾珩北也没应,最后他只得自己拉了把椅子也陪坐在床边……
时间慢慢地走到了后半夜。
断断续续的呓语响起时顾珩北纪宁生和徐进都已陷在半昏半醒里。
纪宁生最先抬起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小川……小川你醒了吗?”
顾珩北职业性使然,先看向心脑监护显示屏,一切指标正常,再看纪寒川苍白的面容上,紧闭的眼皮下有明显的眼球轮廓在快速颤动。
这是……醒了?
纪寒川皴裂的嘴唇在微微翕动,微弱的声音从唇齿间流泻出来,纪宁生欣喜若狂,不停喊他:
“小川你醒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哥哥,小川……”
“三……顾……频烦……”
“你说什么?小川你说什么?”
“……天下……计……”
“你说什么啊小川?”
纪宁生茫然,徐进也不解:“他这是……背诗吗?”
夜里是蒋主任亲自值班,他很快就赶了过来,病房里又瞬间忙乱了起来。
顾珩北站在窗边,清俊淡漠的轮廓倒映在玻璃上,波澜不起的眼眸下慢慢地翻涌起某种难以言状的情绪。
只有顾珩北知道,纪寒川在呓语什么。
有些事情,不提起能埋很深,线头一扯,筋骨毕露。
被时光掩埋的深渊之下,所有不见天日的回忆从盘根错杂的角落里倾巢而出,恍惚中顾珩北又看到那一年早秋格外明媚柔润的月色混合着晕黄的灯光,从京大东边的小篮球场四周围簇的铁丝网间筛落下来,车轮碌碌,由远及近。
那年十七,秋色落叶,少年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