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夜已经很深了,若是从这座城市的高处往下看,就会发现灯火辉煌只占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在城市的角落,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灯光点缀,剩下的部分则被一大片黑暗包围。
属于穷人的黑暗。
这片街区尽是些杂货店之类的小商户,基本没有营业超过晚上九点半的,这会儿唯一门口还亮着灯的是一家五金店。
“不知上进的废物!他在外面肯定没来得及做礼拜!”店主骂了一声,转头看着自己的大女儿艾米娜和怀抱婴儿的妻子,“把灯关了,都回去睡觉!”
他是个中年男人,须发浓密,标准的阿拉伯长相,脸上怒意正盛。妻子见状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转身穿过柜台和橱窗间狭小的缝隙,去右侧的墙上摸开关。
“爸爸。”艾米娜到底忍不住,怯怯地嘟囔了一句,“但是费达还没回来……”
“我宁可没有这种丢人的儿子。”父亲的立起眉毛来,模样活像一只鹰,艾米娜立刻不敢说话了。
“你要注意,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不要管太多闲事……”他话锋一转,开始训斥女儿,却被轻轻的“砰”一声打断了。
母亲立刻吓得瑟缩了一下,连带着怀里的婴儿也哭了起来。艾米娜忙帮着安慰弟弟,一面偷偷地往左侧的方向瞧去。
柜台左侧被通往二楼的楼梯隔出一个三角形的空间,那都是属于别人的,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一家六口的生活空间就是三角形后面的两个狭小房间,和楼梯下一块小小的区域,用来搁生活用品。
这会儿的声音好像是从他们姐弟三人的房间里传来的,还伴随着小女儿伊玛尼的一声低呼。
“哥哥?你受伤了?”
“伊玛尼,是费达回来了吗?”父亲冲着房间的方向怒吼,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伊玛尼?”他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吓得才安静下来的婴儿又啼哭起来。
仍是无人回应。
“懦弱的废物,为了逃避责罚,现在回家竟然敢翻后墙了!”父亲的声音在沉默了一瞬后骤然爆发。他怒冲冲地穿过搁在地上的小炉子和马桶,重重地敲响了三个孩子的房门。
“费达,出来!”
他去开那扇门,门却岿然不动。那扇门上的锁早几百年前就坏了,一定是费达在里头死死拖着门。
“出来!伊玛尼说你受伤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事,只是摔倒了,爸爸!”费达强自镇定,厚重的鼻音却出卖了他。
“不要撒谎!”父亲暴吼一声,“你忘了真主的教诲吗?开门!”
这阵仗彻底吓坏了母亲怀里的婴儿,他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房间里的伊玛尼听见弟弟的哭声,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令人难堪的状况僵持了一分多钟,房门几不可闻地“咔哒”响了一声。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费达青肿的、结着血痂的脸。
“懦夫!”父亲一见费达的状况,怒意更炽,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提到自己面前,“你被谁打成这样的?还是不是男人?你——”
嘶哑的门铃响了两声,打断了他的怒骂。
费达紧绷着的身子突然松了些。
“谁?”父亲猛地松开不成器的儿子,大步跨到店门前。
门口站着一位个子很高的亚洲少年。
“你好,我看店没打烊,就……”这片街区的房子隔音都很差,郑云龙手伸上门铃的时候就听见里面吵架的动静,现在眼前中年人怒气腾腾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有扳手吗?”他化繁为简地说,一面在心里吐槽阿云嘎,什么样的运气才能把共享单车给骑坏?附近又没有停靠点,只好自己动手。
“有。”店主沉着脸应了一声,掀开柜台边的隔板钻了进去,在堆得密密麻麻的柜子上眯眼寻找,“你要哪种?”
“普通六角的就行。”郑云龙想了想,跟着跨了进去,“不要这种大的,要小一点……费达?”
尽管店里头灯光晦暗,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炉子后的同学的身影。
听见这句话,费达的第一反应是转过身去,但他的父亲不容许他这样做。
“费达,这是你的同学吗?出来打招呼!”
男孩不情不愿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似乎忘记了头顶上横着水泥楼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却好像一点不觉得痛。
“你好。”
“你……卡尔又打你了?”郑云龙看见鼻青脸肿的费达,脱口而出。
费达木然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惊慌,他想阻止郑云龙说下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卡尔是谁?”父亲把扳手重重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接着又大力把儿子搡到柜台边,“是他打的你吗?带我去学校找他!”
费达紧咬着嘴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从喉头挤出破碎的“不”字。
郑云龙这才反应过来,一步上前拉开费达的父亲:“您这是干什么?”
“我在管教自己的儿子,关你什么事?”费达的父亲转头,极不友善地盯着郑云龙。
“您……这是家庭暴力。”郑云龙去他手底下把费达抢出来,“费达,你还是先去医院吧。”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父亲彻底放下了费达,挥拳冲向郑云龙。
郑云龙立刻做出防守姿势,没想到用不上。
因为费达死死抱住了自己的父亲,艾米娜和母亲也从里头冲了出来,帮着控制住狂怒的中年男人。
“我现在明白了,你在那个破学校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艾米娜,你快进去,怎么能让陌生男人随便看到你!”
他要不说,郑云龙都没注意到,艾米娜的头巾因为剧烈动作而散了一半,露出满头卷曲的黑发。
被父亲提醒了一句,艾米娜的脸顿时红透了。她慌乱地拉扯着头巾,低着头一路跑进阴影里。
“这种时候您还在关注这些吗?”郑云龙从小生活的环境让他无法理解这位父亲的作为。
“你闭嘴!”费达的喊声混着阴影里传来的孩子的哭声,打断了郑云龙,“回去吧,我们家不欢迎你!”
郑云龙的眼睛瞪大了。
“你傻了吗?我在帮你啊!”
“不需要,快滚!”费达的手死死箍着父亲,青筋暴凸,“滚!”
郑云龙愣了零点几秒,拿起桌上的扳手转身离开。
天色将明。
逐渐热闹起来的城市里,有些人却是一夜无眠。
“嘶——”
狭小得只能摆下一张床的卧室里,艾米娜正在给费达上药。他忍不住呼痛,被姐姐慌忙阻止。
“小点声,别让爸爸听见。”艾米娜压低了声音嘱咐他,沾着药水的手指却在费达脸上触到温热的水泽。
艾米娜用手指替他揩泪,后来干脆放下手,和他一起哭起来。
“你、你别哭!”费达看见姐姐和自己一起哭,突然慌了,狠狠用袖子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艾米娜,都怪我,你不要哭。”
费达努力忍住鼻腔里的酸涩,艾米娜的眼泪却再也止不住,成串地掉下来。最后,她哭得转身趴在了床上,只留给弟弟一个颤抖的肩头。
费达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的姐姐向来隐忍坚强,什么时候失控成这样?
“是不是爸爸骂你了?”他也趴下去,揽住姐姐的肩膀。
艾米娜摇头。
“那是谁欺负你了?”
艾米娜还是摇头。
“那……”
费达皱着眉头,还想说下去,却被艾米娜打断了。
“别猜了!”她把头埋在洗得发白的被褥里,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种不真实感。
“我要嫁人了。”
“什么!”费达浑身一震,急忙去掰她的身子,让她坐起来看着自己,“是谁?是这个街区的……”
艾米娜闭上眼点点头。
“是……”费达觉得喉咙里好像黏满了血泪,每吐一个字都扯得心脏发痛,“是对面街开杂货店的人吗?”
那人他们姐弟几个都见过,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脾气比他们父亲还要暴躁几分,据说他上一个老婆就是被活活打死的。
艾米娜点了点头。
费达的心跌入深渊。他看了姐姐一眼,却什么也做不了,只好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
伊玛尼其实早就被吵醒了,只是一直装睡。听到这里,她终于也忍不住埋在被子里啜泣起来。
姐妹俩的哭声把费达浸进了无边苦海。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起了黄昏时的那个吻。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和满是烟酒味道的嘴唇,让他痛苦,却又像是麻痹精神的鸦片,让他暂时忘了自己身处怎样的环境。
昨夜无眠的不止是费达。
太阳落回山的那头,戴维斯先生夹着公文包回到家,一边开门一边打电话:“好,那个项目我会交给你的,只要‘手续’到位……”
他挂了电话,“啪”一声打开灯,被客厅沙发上的人影吓了一跳。
“卡尔?”灯光照在戴维斯先生的黑框眼镜上,也照清了那人的轮廓,他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回来怎么不开灯?”
卡尔没说话,更没搭理自己的父亲,只是沉闷地坐着。
听见楼下的动静,二楼主卧的门开了,戴维斯太太带着卡尔的弟弟一路从奔下来。她对沙发上的身影视若无睹,只顾着去接丈夫手里的包。
“爸爸,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卡尔同父异母的弟弟艾伦雀跃着问道。
“怎么会忘呢?”戴维斯先生笑笑,从背后那出一个长条形的包裹来,慈爱地摸摸艾伦的脑袋。
艾伦激动得连“谢谢”都忘了说,三两下扯掉包装,蹦蹦跳跳地转身,到他一早就看见了的卡尔面前炫耀:“哥哥!我有光剑了……”
卡尔冷冷地横了艾伦一眼。艾伦不知所措地被母亲半推半抱地弄上了楼,关进房间。
“你越来越过分了。”戴维斯先生两步走到大儿子面前,“老师打过好几次电话,说你的成绩越来越差、成天和那帮不良少年混在一起,这我都可以等你慢慢改正,但是你不能把外面的习气带回家里。”
听见楼上房门“咔哒”响了一声,卡尔终于抬眸,看了父亲一眼:“不把外头的烦恼带进家里,这点你最近做的倒是挺不错。”
戴维斯先生的语气终于毫无顾忌地凌厉起来:“卡尔!你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卡尔腾地站起来,他比父亲还高出半个头,“你凭什么干涉我?安静当你的伪君子不好吗?”
戴维斯先生深吸一口气:“你快十八岁了,转化在即……我不怪你。”
“我不需要你关心!”卡尔被他的态度彻底激怒,狠狠一踹沙发边上的木质书报架,只听“哗啦”一声,满地狼藉,“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我觉得想吐!我恨不得现在就上去跟他们说——”
他的领子被猛地揪住了。
父亲的大手上青筋暴起,把卡尔一把拽到自己面前。少年虽然个子高,但和身材壮硕的戴维斯先生比起来还是不够看,一时竟然挣扎不开。
一瞬间,卡尔仿佛看见一双带着血丝的浅灰色眼睛,鼻腔里充满了血腥气味。
他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嘴唇颤抖:“放、放开!”
戴维斯先生置若罔闻,充满压迫性地靠近他。
那双冰冷的浅灰色眼睛让卡尔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他鼻端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他像是被巨蟒缠住了脖颈,窒息感让他无处可逃。
“我警告你,不要挑战我的忍耐限度。”
伴随着他的话,卡尔爆发出一声怒吼。在极端的恐惧之下,少年一下撞开父亲,抓起地上剩了半截的书报架往他身上砸去。
而后不等父亲反应,疯了一样地打开门,狂奔而出。
“卡尔,回来!”戴维斯先生狂怒着大吼,两步追出去,却只看见黑夜里一个仓皇的背影从自己视线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