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御史台的小冬瓜
“您看这可怎么办啊?棠大人。”
御史台众人是急得团团转。
“我的儿啊……”
“我的夫啊……”
“我的腿啊……”
外头那凄厉哭嚎一声声灌进来,好比恶鬼索命。
真真是要了老命了!从来没见过哭丧哭到御史台来的!
正月十五上元夜,一帮京中高官子弟乘花车撒钱引百姓哄抢致使八人踩死百余人踩伤,虽然一众公子小姐当即被扣送事件所发的永平县衙大牢,但这一案件迟迟未审,昨日案中做为主要肇事犯人的蔡茂森竟被发现出现在京中最有名的乐坊盛乐坊外,一时群情激愤,大骂世道不公官官相护。
这蔡茂森何许人也?他乃当朝礼部尚书蔡礼崇次子,也是当今圣上的发小玩伴。这蔡茂森当日被堵在盛乐坊门口,居然还大声嚷嚷:“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当今圣上的发小兄弟!”也正是这一句话,令那死伤者的家属闹了永平县衙,接着又闹到御史台来。
这“高官子弟犯事被包庇豁免”不正是御史台最喜欢的弹劾素材吗?
再来说说这御史台。御史台又称都察院,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司”。御史台负有监督纠察百官、弹劾官员、肃正纲纪、典正法度的重大职责,是可直接谏言皇帝的“喉舌”,但并不掌握实权,是朝臣及世人眼中的“嘴把式”。御史台自诩清流,人人皆以冒死进谏为荣,要是以往,上元节这事儿早就被他们拿到皇帝面前一天天地吵了,可今儿这桩呢——不行!他们亦不敢!
因为搅进这事里的除了礼部尚书的公子、礼部侍郎的公子、工部侍郎的小姐……还有右相云玉衍的三公子。
云玉衍可是扶持当今圣上继位的第一功臣。当年他在宣德殿与皇后一党抗衡,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为肃王回京即继位争取了时间,后被封“护国公”,乃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御史台许多人的兄弟朋友均在六部之中任职,就拿御史中丞棠靖之子来说,棠明轩在吏部任员外郎,一个小小的从六品,还不是右相一横眼说废去就废去的?
众人那是一个个头痛烧心呀。
棠靖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往外头瞄了一眼——
哎呀!太吓人了!
外头百来位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披麻的戴孝的,灵牌高举的,撒纸钱的,哭嚎漫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御史台是坟场呢。
棠靖吓得赶紧退回院中。
“那小冬瓜呢?快把那小冬瓜叫来!”外头那一声声嚎,颤得棠靖心脏受不了。他一手按在胸口上,一手在空中挥扬,示意大家快去把“小冬瓜”找来。
这个“小冬瓜”就是八品察院置监察御史弥澄溪——御史台里有品级的官员中唯一的女子。
“大人您忘了,您今早派她去大理寺监牢巡查。”不知谁冒了这一句。
棠靖一听,差点没翻着白眼晕过去,“快!叫她赶快回来!”
署卫领命,即刻就去。
“我的夫啊……”
“我的儿啊……”
“我的翠花啊……”
哭嚎声不绝于耳。
棠靖受不了,捂着脑袋赶紧回正堂去。
半晌过去,却迟迟还未见人归来。
茶水凉透,已是换的第三盏。棠靖一手支在案桌上,揉着发痛的太阳穴。
其他人则在堂中焦急地来回踱步,官署大院外依然阵阵的呜呼嚎啕不止,听得众人恨不得跟着一起哭。
院中侍御史葛秋生觉得这么干等下去也不是个事,便上前一拱手,道:“棠大人,这谏言还是要进的。”
棠靖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见他露出讨好一笑,满心的暴躁像爆竹被点着了,怒吼道:“我当然知道要谏!”许是憋的愁苦早已超了负荷,嘴巴像开了闸的水坝轰轰轰地泄洪,“在狱犯人青天白日堂而皇之出现在街市之上,是衙署之失还是权势不抗?这是要谏还是要弹?是要仗弹三品尚书,还是要上书弹六品县尉?”仗弹适用于在京五品以上的高级官员,而上书弹是指对在京五品以下或地方官员。
众人一听,一个个赶紧看向别处,生怕棠靖点名指问。
棠靖看着他们一个个做贼心虚的样子,气得直上头,真是关键时刻一个能说的都没有!
而平时最喜欢和众人杠怼,嘴巴最厉害的那小冬瓜怎么还不回来呢?
棠靖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往外望。
众下属也跟着朝外头伸脖子。
这位被大家千盼万盼望眼欲穿的小丫头是前金紫光禄大夫、当世翰墨大家弥修的独女,单名“澈”小字“澄溪”,两年前科举二甲传胪进士出身,入御史台任监察御史。平日里她没少和同僚杠怼,却因有理有据又让人不得不服,只是这多少让这群大老爷们有些不爽,所以穿着青色官服的她便被私底下称呼为“小冬瓜”。不过,至少自她来了后,去工部吵架……不,去工部考课就没输过。
“咦,好像外头没声儿。”突然有人惊觉。
大家凝神侧耳,很快一个个面露喜色,“是啊!真的没声儿了!”
堂中死寂的气氛一下子活了起来。
“看!那小冬……弥监察回来了!”
这一声落,众人便纷纷往门口赶——
只见一身冬瓜青远远而来。再近前,便可见那人肤白胜雪,明眸唇红,一双大眼睛澄澈剔透,一副天真纯良的样子,却偏偏乌纱端正官袍整齐,看起来很是气质不搭——
正是监察御史弥澄溪!
众人激动万分兴高采烈。棠靖更是差点就失态地上前去迎,“哎哟!弥监察——”他都迈出一条腿伸出双手了,可又立即收了回来,谄媚殷勤的表情也立即换了一副沉稳冷静。
“大人,卑职回来了。蔡茂森等一干嫌犯皆已转入大理寺。”弥澄溪向棠靖拱手作揖,报告道。
“嗯。”棠靖很是深沉,转身回到堂中。
葛秋生上了前,问她:“外头的人都散了?”
弥澄溪把头一点,“嗯。我跟他们说我们御史台会弹谏到御前,他们就都回去。”——
“弹谏?!”棠靖叫了起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棠靖自知失态,立即咳嗽了两声以缓尴尬。
“你们都先回去做事吧。弥监察你留下。”棠靖扫了一圈众人,眼神信息给的已算到位。
众人瞬间了然,纷纷作揖,“是。”
人很快就在正堂退了个一干二净。
可只留自己与弥澄溪独处,棠靖又不禁有些发怵,要知道这小丫头经常连自己这个顶头上司也杠怼的。
棠靖突然觉得口渴至极,不舒服地干咳了几下,拿起桌上的茶盏,喝进口才发现茶又凉了,他皱了眉,将茶盏放下。
“凉了?”弥澄溪问。
“嗯。”棠靖应了一声。
弥澄溪二话不说,迈开脚步去了后堂,很快又端着一盏茶回来了。棠靖胃不好,喝凉茶冷水胃会痛。
看着弥澄溪将茶盏小心地放到他手边,棠靖又突然于心不忍。
可整个御史台里,没有比她弹谏此事更合适的人选了。比起一众寒门出身的御史台官员,她是世家新贵,那些朝廷大员也会看几分她父亲的面子,不会刁难她的。况且……一旦她被穿了小鞋丢了官,也正好可以嫁人去。她父亲虽是已自辞挂冠,但陛下留了他的官职,仍是三品之位,是多少世贵富贾求娶的,去做个富贵少夫人也好。
饮过茶,棠靖的心意也定。
“真要那样?”他开口问道。
弥澄溪抬手指着官署大门方向,“都这样了,我们御史台怎可能会不谏?弹劾违法官员是我们御史台基本职务,不论他是一品大员还是九品官,只要是违反了我大晔朝律法,王子都与庶民同罪。上元一案举国皆知,若肇事之徒不依法/论处,法以何立?我御史台又以何立?”
“那我们是要谏还是要弹?”棠靖又问。
“就事论事。犯法的是那些个世家子弟,又不是他们的爹。提谏上元一案尽快判处即可。”
“好!”棠靖拍着桌子,满脸的惊喜和感动。“明日大朝,你来谏上元节一事!”
弥澄溪一听,腿都软了半截。御史台每月进谏不少,虽然弥澄溪也偶尔跟着上殿,但只要是她觉得不合理之事,她都不会张口附议。“大人,这……这不合适吧?卑职只是八品——”
棠靖“欸”一声打断了她,“莫说什么八品六品,此事你来谏合情合理。”
“什么?”弥澄溪不明白。明明是他们怕右相和其他大臣打击报复,怎么说得还她来是合情合理了?御史的弹劾行为虽然不必经过长官的审准,可以直接向皇帝提出,但一个八品监察御史当着上峰的面抢谏“这么大一件事”,这是哪门子合情合理?
“上元节时被踩死的那谁……不是你家邻居的表舅吗?你家邻居平日对你关照有加,这事都求你许久了。”
嗯?
啥?!
邻居?
酉时一刻。弥澄溪站在宽阔的大街前,望着自家府邸——崇贤街镇抚巷整条巷都是她家府院,是哪个平日里对她照顾有加的邻居呀?
真是的!叫自己出去扔石头,连个像样一点的理由也不找。太欺负人了!说自己月课没完成还能勉强接受。
看着自家门前的两尊石狮子,弥澄溪想起自己父亲来。难怪父亲宁愿做个文散官也不愿入朝堂,也难怪她偷偷参加科举又被派往御史台任职,父亲会气得回了泽州老家。是朝堂官场黑暗肮脏啊!那些利益勾结明争暗斗,明着和你笑面相迎,暗地里把你把柄密信去给御史台充月课比比皆是。
弥澄溪长吁一气,忽又讪讪一笑。朝堂官场是黑暗肮脏,所以才真的需要有人站出来为干净的人们涤清道路,让他们能守住自己的初心和位置,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栋梁和希望啊!就像殿试的文章,她写的就是“涤浊扫净,去腐正新,治国先治官”,就是自己心中那拳拳的爱国之情,愿朝堂之清明愿国朝之昌盛。
入朝多年的官员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麻木不仁,恩蔽祖荫的官家子弟入仕为官也是插科打诨,光拿俸禄不干实事,寒门子弟空有一腔热血却不得重用处境艰难——这样的局面是该改变了!这个国家连女子都可以参科做官推翻了对女性的束缚,为什么不能把恩荫制也推翻了?寒门学子为了一朝进士及第十年寒窗苦读,不学无术的高官子弟凭什么蒙蔽祖荫轻而易举地步入仕途?有的还被封高官委以重任,这对苦读的学子是一种挫伤!
比如今日在大理寺牢房里见到的蔡茂森,真是娇生惯养飞扬跋扈!要求单间软铺不说,薰香点着,热茶喝着,还带着下人给他捏肩捶背,对面的工部侍郎家小姐还给他讲故事逗趣……是坐牢呢?还是到茶楼听说书呢?像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入仕为官也是朽木一块烂泥一坨,国朝社稷可不能落到这些人肩上!
他们扛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