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儿这位完全就是只小猫咪呀
今日逢旬,大朝。
楚奕央听完了各地和各部的奏报,正翻阅着奏折。他手指修长,在纸张上轻巧地摩挲着。他在等待,他在给百官时间……尤其是下首左侧那些御史台的人。
殿中明明百官肃立,却静得似空无一人。
楚奕央摩挲着奏本。
百官凝神屏息。
终于,陛下沉静的声音响起:“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棠靖脑袋嗡地一声响,耳朵里全是自己嗵嗵嗵嗵的心跳声。他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为弥澄溪。
众臣小心翼翼地彼此看了一看,又默默垂下眼皮。
“陛下,微臣有一事要谏。”——
这清越的声音划开了殿中的宁静,众臣纷纷寻声,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楚奕央也朝下方寻了两圈,没看到是谁,正要开口问,却见到左殿侧御史台一众挪挪让让,一个八品女官站到队首。
女官行了大礼,低头垂目看不清样貌,身材娇小又单薄,像是偷穿父亲朝服又学模学样的孩童,她的声音清越是不谙世事的纯洁澄澈,但却透着一股坚定沉稳:“微臣要谏上元节踩踏致死一案肇事者迟迟未下判处之事。”
众臣惊诧不已,没想到真的有人敢提此事,更没想到的居然还是位女官。站在后面的朝臣们纷纷伸头垫脚,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礼部尚书蔡礼崇及其余几位肇事的官爹却早已气得浑身发抖,脸都黑了,唯有右相云玉衍一如往常呼吸平稳不动如山。
楚奕央瞟了一眼棠靖,饶有兴味地反问了一声:“哦?”
众臣心口一凛大呼大妙!通常陛下对奏报之事关切的话,都会道“奏来”,这一声“哦”可就太耐人寻味啦!死者家属都闹到御史台了,陛下会不知道?肇事者均是肱股子弟,就单右相和礼部尚书来说,可都是当初扶持圣上的功臣呢!陛下这是不想让人奏谏此事啊!
“上元节一案虽已过月余,但一干肇事犯人均未被判处。我大晔朝今是以法治国,若犯事者不依法判处,那何以立国?失亲的百姓仍悲恸至极,唯有将肇事者依法判处,方可令逝者安息,平百姓之悲愤。”
弥澄溪原本满腹草稿洋洋洒洒的大长篇,可最终却短短几句话道完。她真的太紧张了!虽然她上过许多次朝,御史台也弹谏了不少事,但这一次是自己一个人发谏。百官的目光令她如受针芒,帝王的威仪也像一堵慢慢向她倒下的墙,迫得她头皮发麻,几乎不能呼吸。
蔡礼崇及其他几位肇事者官爹都颤颤发抖,冷汗沁沁,拳头紧握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其余朝臣也屏住呼吸,这真的是他们听过的最简短的奏谏了。后面的人都忍不住小声问前面的:“是御史台的人吗?”御史台向来都是长篇大论慷慨激昂,一个个像吃了爆竹似的,又像是恨不得将人撕碎生吞的猛兽,今儿这位……完全就是只小猫咪呀!
楚奕央静待了片刻,见她哆哆嗦嗦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意思,便“呵”地冷笑了一声,“好一句‘唯有将肇事者依法判处,方可令逝者安息,平百姓之悲愤’。”说罢,腾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把旁边的司仪太监都吓了一跳。他似是怒极,狠狠地瞪了弥澄溪一眼,“你到御书房来见朕!”说罢,一甩袖,走了。
司仪太监一愣,慌忙报:“退~朝~~换御书房议事。”
众臣大礼行拜,齐声:“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独弥澄溪愣在当场,还一直保持着进谏时的拱手拜。
一些好奇的官员特地上前看了看,见她受了惊吓魂都跑了,不禁摇摇头道一声阿弥陀佛,退散了去。同僚们又是同情又是无奈,纠结矛盾地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和目光去看她。听到陛下那句话了没,那可是猛虎之啸呀!被叫到御书房去……看来这小冬瓜的冬瓜皮是保不住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上了前,对她拱手一礼,“这位女官大人,请随奴才来。陛下在御书房等着呢。”
善哉善哉。同僚们纷纷对弥澄溪默哀一声,赶紧转身走人,不忍看她被带走的凄惨。
*
御书房,那是比早朝的宣德殿还要重要的殿所,皇帝批阅奏折,与大臣议事,接受觐见都在那里。有人在那里被钦点授官,也有人在那里被褫官贬黜。
弥澄溪入朝为官近两年,之前都是远远地望向御书房。
在那里……是要觐见皇帝的呢。
一想到皇帝,弥澄溪就不由自主地全身一激灵。
曾经,她或许有可能成为皇帝的妃嫔,再不然也会是承恩女官。
四年前的下元节(十月十五),明启皇帝遭端亲王篡位毒杀,大皇子皓王也不幸身亡,右相云玉衍扶持当时远在西疆的肃王继位,改号弘正。第二年即弘正元年,原本是选秀之年,所有三品以上官员十三至十六岁的女子都必须参加,但新帝立服国丧三年,免了秀女大选,弥澄溪也正是那一年参加乡试中了举,她本就不愿成为帝王妃嫔,而是志在仕途。幸而她殿试得了二甲从而得以任职御史台,不然去年腊月就开始的选秀可是换了新规,所有二品三品官员家十五至二十岁未婚、无任官职的女子都需入宫为承恩女官。弥澄溪为此特地去了大樾山景福寺烧香叩谢佛祖菩萨。
可今天居然被皇帝提去御书房,弥澄溪眼皮直跳,心虚得很。
小太监把弥澄溪引进了御书房大门,经过御前参政们的值室——一群老少爷们见到冬瓜青小女官跟着小太监进来,都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稀罕宝贝一样看着她。而弥澄溪也一脸新奇地看着他们,她还以为一进御书房就看见皇帝正襟危坐殿中呢。
小太监在一道槛门边停下脚步,向弥澄溪做了请,“女官大人您请。”
弥澄溪呼吸一窒,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对小太监颔首致谢,抱着慷慨就义的心情,一咬牙一跺脚,迈了进去。
明亮的地砖光可鉴人,弥澄溪都能看到地上倒映出的一身青以及自己满脸的惨白。
才瞥见上首之人金绣锦袍的一角,弥澄溪慌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以额磕掌,颤声道:“微臣叩见陛下。”
楚奕央原本正在翻找奏折,听闻扑通一声跪下的声音,转身就看弥澄溪在远远处就跪下了。
大太监汪正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弥澄溪不傻,听得出这是一声暗示,抬头瞥了一眼,发现自己还离陛下很远,便挪了膝盖往前上了一腿,可是刚才那一跪太猛,她的膝盖痛得很,她都怀疑是碎了。
泪眼汪汪地正要往前再挪一腿,陛下开口道:“免了,起来吧。”
“谢陛下!”弥澄溪大喜过望!可偏偏痛得起不来身,在那里撑了好几下,也没站起来。
慕云锦说得没错,是个活宝。楚奕央心下暗笑,向汪正递了个眼色。
汪正赶紧上前扶了弥澄溪一把。
“多谢。”终于在别人的帮助下起了身,弥澄溪小声道了谢。膝盖没有碎,很痛,但能站得住。
看她那样子是迈不开步子了,楚奕央只好自己走近一些,“上朝多久了?朕今天第一次见你说话。”
嗯?怎么不是问提谏上元节一事?弥澄溪微一蹙眉。
“微臣已经上朝有九个月了。是微臣太瘦小了,被淹没在众臣之中。”像她这样的八品小官如果没有事情要弹谏,是不必回回上朝的。只是如果预感到弹谏会和人家吵起来的时候,棠靖会安排她与其他人一起凑人数壮声势。当然,弥澄溪真的就只是凑人头而已。
楚奕央嘴角微扬,“你殿试时写的文章可没有淹没在众贡生之中。”
殿试文章!弥澄溪惊诧,猛地一抬头!可马上又反应过来自己面对是皇帝,又立即低下头——侍君首条便是不可直视君王。
“微臣……微臣惶恐。”弥澄溪是真的惶恐!她没见过陛下,可陛下竟然知道她是谁,还记得她写的文章。
“朕记得你那篇文章可是慷慨无比,令朕仿若见到一热血有志好儿郎呢,没想到……”楚奕央止了语,一丝愧疚上心头。当年殿试文章前二十他都看过,除了苏倾之的文章外,他最喜欢的就是弥澄溪的文章了。钦点了三甲,却被蔡礼崇告知榜眼乃是金紫光禄大夫弥修的独女,就连云玉衍也劝他重新钦定三甲,原因是弥澄溪年才十七,又是世家小姐,恐遭天下人猜疑诟病其中有猫腻。所以,弥澄溪终是得了二甲第一。
弥澄溪等着陛下把话说完的,“没想到”什么?不料陛下换了口吻,冷峻道:“既然你谏了言,那不如你再说说对肇事者如何判处吧?”
一听到这,弥澄溪是头皮发麻,后脖颈的汗毛根根倒立,背上的汗簌簌往下流。这可是僭越!御史台只管进谏和弹劾,这判处可是大理寺和刑部的职能,自己怎敢越俎代庖!
“微臣……微臣只是御史台一个小小监察御史。”因为膝盖实在是太痛了,不然弥澄溪早又跪下了。她拱手作揖,把头低得连腰都快撑不住,就差喊“陛下饶命”了。
楚奕央慢慢地来回踱步,若有所思。
弥澄溪看着陛下的袍角和团龙靴在眼前一圈来一圈去,心里连连叫苦。
咬着牙,几乎都快要咬出血来,陛下再不饶人,马上就要有人晕死在御书房了。
“你先回御史台吧。”终于!陛下没给弥澄溪晕过去的机会。
弥澄溪硬撑着把腰又低了一低,“微臣告退!”本来按着礼节是要后退三尺远才能转身的,可弥澄溪本来就没走进去多远,再加上如蒙大赦心中大喜根本没注意自己退了多远,结果后脚跟撞到门槛,来了个人仰马翻四脚朝天——
“嗵”的一声摔地和“啊”的一声惨叫连在一起。
楚奕央、汪正连同门外的小太监都吓了一跳。
乌纱帽滚落一边,弥澄溪顾不上疼痛,连滚带爬地捡起官帽往头上一扣,又立即跪得端正,惊惶道:“微臣……君前失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楚奕央扬了扬手,让小太监扶她起来。见她站得不稳,好像伤了腿和背,忙道:“还是先扶弥大人去看看伤吧。”
“是。”小太监应道。
“……微臣告退!”弥澄溪面红耳赤。
出了御书房,弥澄溪恨不得捶死自己。真是太丢人了!自己第一次面圣竟然这么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