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阴谋阳谋一并施用
弥澄溪在大理寺正门前下了马车,理了理官服,正了正乌纱,满意后才抬脚进去。
到了审事堂才发现主审、录事等一众全都到齐了。
“欸?我来晚了?”弥澄溪不服,为官以来她从没迟到过。
大理寺、刑部、吏部和御史台经常需要联系合作,所以这三部的人员她差不多都认识。坐在主审位上的慕云锦微微一笑,“没有。你也早了一点。”
余下一干大理寺的司务、狱丞、司直、录事、评事、寺正连同另一个御史台监察御史神色惶恐、惊诧、意外和惊喜交织。人称“冷面阎罗”的大理寺少卿慕云锦居然会笑啊!
弥澄溪向诸位同僚拱手揖礼后就径直去往她的位子上坐下。很快,犯人被带到堂中跪好,弥澄溪一见到犯人——五脏六腑瞬间扭成一团。
正是蔡礼崇的儿子蔡茂森!这叫冤家路窄是不是?他家老子都“杀”到自己家了,现在怎么还要再给他做鉴证录事?这什么时候到头呀!
这个蔡茂森真是纨绔得很,坐牢都能坐出听书看戏的闲情雅致,真是和工部侍郎那位爱讲故事的千金小姐绝配得很!
弥澄溪猛吸一口气让自己淡定下来。
让弥澄溪意想不到的是蔡茂森竟然不是为自己脱罪辩解,而是向主审申辩右相公子云庭静的冤屈。
原来上元节那日云庭静与妹妹云润宁在街上走散了,刚巧蔡茂森在花车上看到了他,生拉硬拽把他推上了车,云庭静也想着借高看能不能找到妹妹,在其他人撒钱寻乐的时候他还劝阻过但没有成功。从头到尾他都冤枉至极。
弥澄溪对云庭静印象很深。因为不管是在永平衙狱还是大理寺监牢,他永远是一身干净整洁,正如他的姓氏一样,像一片洁白柔软的云。他一直都在看书写字,不亢不卑有礼有节,正是世贵子弟该有的品质和操行。满身的沉静和光明,正是这个国家需要的青春干净的文士样子。
“你之前怎么不说?事到如今已一月有余。”慕云锦问蔡茂森。
谁能想到这公子哥儿居然会说:“一直就结识右相公子嘛。难得日日近处。”
大理寺的司务和录事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弥澄溪强忍克制着才没有翻白眼。这公子哥儿可以啊!把牢房当作交朋友的好地方了!清奇!优秀!
蔡茂森见慕云锦沉下脸来,膝盖不自觉又跪得更端正了些,“我们几家该赔钱该赔礼一样没落。我想着关个把月也就出来了,没想到……”说着,他幽怨地望向弥澄溪,“真的被判处了。”这几字他说得很是小声,委屈可怜的很。忽然他又指着身边的云庭静,语气坚毅道:“他什么都没有做,是冤枉的。他还要参加秋闱,要自己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如果冤判了罪,那他恐怕就要错过秋闱了。”
就这一席话,令弥澄溪的内心像被投了石块而泛起一圈圈涟漪的湖水。她诧异又钦佩云庭静的抉择,堂堂右相公子居然要自己走科举之路。她也惊奇又意外蔡茂森的纯良,他嚣张纨绔可却不会拉受冤的人下水。
慕云锦问完话了,正看向诸位同僚,若大家都无异议,那这场鉴证录事就结束了。
“慕大人。”弥澄溪站了起来,对慕云锦颔首一礼,“我有一疑想问犯人蔡茂森。”
慕云锦思忖了片刻,颔首同意了。
弥澄溪从案牍后走了出来,御史台的同僚立即补了她的位置,提笔准备记录。
“那日你是怎么从永平衙狱出来的?”弥澄溪直视蔡茂森的眼睛。
这样的直视让蔡茂森很是不舒服,他将眼睛斜向左上方,又回到一副嚣张纨绔,“我就直接跟狱卒说想出来半天,不会逃跑的,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都知道我爹是礼部尚书。”
一旁的云庭静连忙拱手,道:“回大人,是这样的!我可以作证。”
弥澄溪正色道:“你们把衙牢当自己家后院吗?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
云庭静两颊绯红。蔡茂森却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
弥澄溪又挪了一脚,让蔡茂森看着自己,又问:“出来半天就想着去盛乐坊听琴赏曲呀?兴化街查记的面不想来一碗吗?”
只见蔡茂森两眼放光,一脸见到同道中人的喜悦:“你也觉得查记的面好吃啊!哎呀,我当时还真的想啊!可那车夫蠢材走了平康街绕了远,结果那蠢驴在盛乐坊死活不走。我就想着盛乐坊的玉河馄饨也不错,还能听琴赏曲,于是就下了车……我不该下车呀。”说到后面,蔡茂森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的样子。
弥澄溪脸色一凛,“你是在县衙门口叫的马车?”
“是啊。一出县衙大门就看见那车停在那里。那车夫还正喂那蠢驴吃一半苹果呢。我这不看他们可怜嘛,一人一驴就一个苹果,我在盛乐坊下车还付了二两银子做车钱呢。”
“慕大人!”弥澄溪猛地转身面向慕云锦,她想说自己对蔡茂森出衙狱一事存疑要求彻查,可当看见慕云锦眼神里飞出的眼刀几乎微不可查的摇头警告,她改了口,“那永平县尉徐有来还真是不冤,居然让他从县衙大门走了出来,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贬为县丞也是罪有应得。”
“嗯。”慕云锦应了一声,又收拳咳嗽了一下——这是结束现事的意思。
人已经带走,该关的关起来,该放的也交接完毕立即放人。
慕云锦不等弥澄溪发问,主动出击道:“跟我到陛下那里去复命述职。你也可以把你所有存疑的事都禀告陛下。”
“啊?”弥澄溪心脏嗵嗵狂跳,直觉告诉自己这事不简单!
御书房还是那么肃穆雄伟。御前参政们还是那么忙碌。那道门槛还是那么讨厌,勾起了弥澄溪不堪的回忆。
弥澄溪跟在慕云锦身后亦步亦趋,到了皇帝所在的勤政阁,又跟着慕云锦行了拜礼,“臣慕云锦,”慕云锦顿了好一会儿,弥澄溪才反应过来,跟着报:“臣弥澄溪,”
“——叩见陛下。”
楚奕央盯着弥澄溪看了看,想起两天前她在门槛那里摔了个四仰八叉,咬了咬嘴唇才把笑意忍了下去,“平身吧。”声音是一如往常的沉静。
弥澄溪脸红的像火烧,感觉很不好。她直觉到刚才陛下盯着自己看了,她猜想陛下肯定是想到上一次自己来觐见时的糗样了。糟糕!膝盖和屁股又隐隐作痛了……不,那不是痛,那是耻辱。
慕云锦将之前鉴证录事前半部分的经过和结果都向陛下概述一遍,云庭静无罪释放,而其他人则几日后便被发往涂州。
“陛下!”弥澄溪朗声,拱手一揖——
“弥卿稍事,朕会为你解惑。”楚奕央抢先阻了弥澄溪发言。
弥澄溪略微犹豫了一下,称了是,静候一旁。
楚奕央和慕云锦交代了几句,很快又令随侍的太监和慕云锦一道出去。
弥澄溪发觉现在就只有自己和陛下两人了,紧张得额头细汗沁沁,口舌发干。
传闻京中不少世家贵胄想求娶她,但都被弥修拒绝了。而她似乎也是性格冷淡,并不与世家贵胄子弟结交。
性格冷淡?楚奕央眉头一蹙。慕云锦说她很喜欢笑,笑得爽朗明媚,而那种笑容不是性格冷淡的人会有的。
她聪明又刚正,楚奕央是打心底里喜欢,也欣喜自己没有看错人才。从看了她殿试的文章起,自己便喜欢极了这热血方刚的有志之才,虽然没有照着心意钦她为榜眼,但他安排她入御史台,悄悄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谏劄他都认真看过,听说她的月课从来没交齐过,但却从不写百官私德有亏之类的事凑数,提的都是百官正经公事,好与不足细细列出。他早就想把弥澄溪调到身边来培养,而这个时机到了!
“弥卿,抬起头来看着朕。”楚奕央走到弥澄溪的面前,温和地命令她。
弥澄溪慌了,把头埋得更低了,“臣……臣不敢。侍君首条便是不可直视君王。”完了完了!弥澄溪觉得自己脑袋不保了。
楚奕央笑了起来,“那朕命令你呢?”
弥澄溪一听陛下笑了,更慌了。“陛下饶了臣吧,臣胆小。”
“你正在抗旨,还说自己胆小?”楚奕央抬手理了理袍袖上的褶皱,毫不掩饰一脸的笑。慕云锦说只要不是凶神恶煞地对她叫吼,她都是性情跳脱可爱得很,和她说话总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开心。
“啊?陛下……这是旨意……吗?”弥澄溪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
天子之言即为令。弥澄溪只能硬着头皮,“那……臣遵旨。”
参加世家名媛们的聚会时倒是听她们描述过陛下还是小世子时的模样,清瘦、腼腆又有些胆小,却没没想到当今圣上竟然是如此俊朗逼人——眉宇间充斥着英气,眼瞳里映射寒光可深处里却又似乎有一汪湖水,英挺的鼻梁线条刚毅,薄唇秀美,不知是金冠玉带和一身锦袍的加持,还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反衬得弥澄溪觉得自己就是凡间的一粒尘埃。
这真的是陛下吗?
“蔡茂森从衙狱出来去到平康街在盛乐坊门前被百姓认出一事是朕授意让人做的。”
这声音沉静如山,威严不容反抗——果然是陛下的声音!弥澄溪心跳如鼓,从前她只记得陛下的声音,而今日这个声音的主人终于有了相貌……嗯?等等!陛下刚才说了什么?
“陛下……”弥澄溪一遍遍地在心中确认,“为何?”
楚奕央一脸肃正,“每年都有大批世家子弟入仕,他们不是靠科举或是自身才学,而是靠着祖上荫蔽。十几万学子寒窗苦读十载最终被取用的不过百来位,而许多官职表面上空着,其实已被世家内定。世家子弟若兢兢业业在职胜职倒也罢,可偏偏一个个插科打诨,仗着家世又无人敢管。”楚奕央长长地舒了一气,“前年科举,朕就留了一批进士在皇城,授官的旨意下去了,吏部不敢抗旨也不敢得罪世家,只得一日日和稀泥,明面说人已安排就职,实际上都不知把人打发到哪里去了。”
陛下可是天下之主,万万人之上,竟也被朝臣谎瞒没想到也是会受委屈的呢。弥澄溪心中泛起了一丝……同情。
楚奕央突然一笑,无力又带着些许欣慰,抬手拍了拍弥澄溪的肩,“要是世家子弟都像你一样参科入仕又胜职不怠,那朕可是去了一块心病呢。”
陛下的手掌大而有力,弥澄溪被拍得脑子一瞬间聪明绝顶,明白陛下的用意了,“陛下是要让世家子弟参加科举。”
楚奕央毫不吝啬,奖励了弥澄溪一个大大的笑容,“弥卿聪慧,一点就通。”
弥澄溪明白了!事情头头尾尾她都弄清楚了:那几个世家子弟犯的只是过失害人枉命,按律关个二三载就便出来了,但他们靠着家世,一旦事情被淡忘,也就出来继续逍遥了,何况他们几家已经是把死伤者家属安抚妥当,花花钱就能买下的人命是不可能让世家子弟长教训的,所以陛下要把事情弄大,他要让那些世家子弟先去劳役吃吃苦头,然后再抛参科减刑之事让他们的官爹答应。
这阴谋阳谋一并施用,真是好!太好了!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