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风央城主
午夜,风央城。
无月之夜,天幕被漆黑塞满,薄云遮住了仅有的几颗寒星。
整座城,似已在沉睡,却有一条金红的灯火,在重重深紫楼阁中二分了夜色。微微跳动的灯光,仿佛守夜人时合时分的眼皮下的迷蒙眼色。
可是有一个人的眼睛,在这夜里却是灿烂雪亮的,多么浓重的夜色,也不能夺去他的神采。
明黄的烛光映照着华美的厅堂,厅堂里很安静,本应裹挟着浓重的深秋木叶味道的空气中,却肆意地漂浮着夏季紫罗兰的芬芳。缀满紫色鲜花的长椅上,慵懒地斜卧着一个人,这个人的气派,就和他周身怒放的鲜花一样,奢侈高华。
他这时就斜倚在杨融的床边,绣着紫色龙纹的白色袖口中,一只手轻托着下巴,姿态仿佛即将睡去,可那双明亮的眼睛却睡意全无,就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庞。
美丽的厅堂,芬芳的鲜花,华贵的紫龙月白长袍,价值连城的紫色玉石戒指,仿佛已经足够衬托这个美男子。
可是,任何人只要看到他那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就会发现最美丽的鲜花,最奢侈的装饰都失去了颜色。
而现在这张脸就停留在杨融面前,她却连一眼都没有看。
自从来到风央城,杨融就高烧不醒,已经三天。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只剩下病态的殷红,三天水米不进,单薄的身体藏在棉被下面,几乎看不出来。
杨融以为苏清然死了。她曾怀揣着最后一点点愿望,可是当她在兰乃桑挟持下回头时,看见了他被烧得体无完肤的一刹那,她的最后一点点希冀也消失了。
哪里会有人从那样大的烈火中活过来?他最后还在欺骗我。
改头换面,背井离乡来寻找的这个人,本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期待。现在他没有了。
于是她连活下去的愿望都没有了。
一个人自己都不想活下去,谁能救得了她?她已命悬一线,气息微弱如同烛火,一阵秋风便能吹熄成灰。
或许没人能救得了她,但是她现在是在风央城。
全末界最神秘,权势最浩大的风央城。
而她面前的,正是风央城的城主——何风。
只要何风想让她活过来,她想生一点病都不可能。
何风考虑了三天是否让她活过来。
现在他想了。
于是,她下一刻就该活过来。
修长手指微微于半空中一划,连带着佩戴的玉戒一同划出了一道淡紫的流虹。
周身的紫色鲜花瞬间艳丽得仿佛燃烧了起来。空中的花香顿时浓郁得像是打翻了一瓶香水。一阵清风从他的衣袖中荡起,这满室芬芳紫华,尽注于一人身上。
何处轻风吟,百花生死香。
花已经枯萎成一地紫灰。
百转轻风,葬花吟魂。
一个杀人于无形,一个救人于无声。
却都是天下第一绝美的武功,都是天下第一极妙的秘技。
末界也有江湖,多少人为这两种绝密武功苦苦摸索,却始终不能悟其分毫。
而在风央城主看来,只是转念之间的小伎俩而已。
就好像他可以随意转换任何一张绝代的容颜,而芸芸众人却在为了所谓的美丽而苦苦追寻。
他本该为此自豪的,可是有一个人,让他永远都自豪不起来。
所以他有多出色,他就有多恨。
自他出生时,他就一直在恨那个人,越恨,他就变得越好,而无论他变得多好,那个人,永远就在他的前面,让他既恨,又追不上。
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个人的情人。
而他却无法用她来报复那个人。
他看着她的眼神,竟比吹拂过萱草的春风更温柔。
他看着她醒来,眼神却瞬间变得冷漠而陌生。
杨融的眼睛从朦胧变为明亮,不出他意外,她愣了一下。
任何人看到面前这样一位如画的男人,都会“愣住”的。
而杨融只是愣了“一下”,就恢复了自然。
何风的眼中流过一丝陈旧的复杂。
多精致完美的皮囊,终究还是比不上那个人的。
“你,是谁?”
面前的人顿了顿,语气有些奇怪,却很好听。
“你未来的师父。”他的眼里一抹温柔的笑意。
“我不是已该死去?”杨融恍惚间记得自己到了鬼门关。
“我不让你死,因为你不该死。”他的声音淡淡,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威仪。
“懦夫。”他接着说。“即使他死了,你也不该死。”他的声音温柔,竟像个故人。
杨融无法不对眼前这个美丽的男人、未来的师父产生好感。
“他死了吗?”
“你说呢?”
“他没有死对不对?”她的声音微弱,漆黑的眼睛却仿佛伸出了两只无形的手,抓住了面前这根救命稻草,希望的光从她风棱石一样的眼睛里冒出来,依然很亮。
他多希望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没死。”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她总觉得,他会答应她的。
“现在不需要。”
“为什么?”
“他已忘了你。”
天光微明,她心里的天色,却再次黑暗。
“你总会再见到他的。”他轻轻握住了杨融的手,光滑白皙的手指,仿佛玉石般寒凉,而手心却是热的。“只要你先做我的徒弟。”
远天飘来的轻风,带来晨星的寒意。
“这风里,有他的消息,做了我的徒弟,我会让你听得见。你答应吗?”他微笑的眼睛,比晨星更明亮,却比晨星更多了一份浓重的寂寞。
杨融突然不愿拒绝面前的这个人,她总觉得他和苏清然很像。
“我答应你。”
他的眼神又变得柔和,柔和得如同一缕吹皱春水的轻风。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秋使。”
他的衣衫鼓起,袖间轻风卷荡起堆于地的花尘,紫色亮点浮沉之中,他的微笑已如他的人般,轻盈远去,消失在厅堂尽头。
地板上的花尘已消失,四更的月亮,从屋脊上爬起,很凉,很亮。
月很美,而临近黎明才诞生的月,无论多完美,也将被掩盖。
这岂不是月的悲哀?
月,总是不能杀死太阳的,因为太阳一死,它也将毁灭。
因为那个人一死,他也将毁灭。
总有一晚,无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