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月如钩
三个月来,每当夕阳恋恋地收回她最后一抹余辉,玉兔悄悄地把自己斜挂在江边的时候,我都会来满月楼,点一壶酒,坐在窗边,一任月白照着我清瘦的脸。
我并不很年轻,也并不英俊,一张清瘦而略带苍白的面容,常常让人觉得我已有四十岁,尽管我尚不过三十岁,但三十年的岁月却已让我两鬓微霜。
好在我并不让人觉得落魄,我的一袭青衫总是很干净,尽管已洗得有些白。除了从不离手的那柄剑,怎么看,我至少都算是个书生意气,落弟文人。
满月楼并不是很热闹的地方,甚至还有些冷清,不过这却是正适合我的一种环境,闲淡空灵,对着窗外的*月白。
江水微荡着,江月在水中轻摇,我浅酌着一壶清酒,望着堂前穿梭的一个女子,就这样每天缀着初升的月色而来,夜深时,再踏着月华而归。
三个月来,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她并不是一个很绝色的女子。人谈如菊,她的美在于她的脱俗,一身的白衣很朴素,很利落,轻挽的袖口露出一截如笋的玉臂。劳碌的时候,她的额上会沁出数滴清汗,这时,她会立即挥手拂去,然后再轻拢额前的一缕绣。
她的脱俗并不是那种脱于人间近乎天上的俗,天上那种寂寞的美形容她并不恰当。她散的是女人的一种本真一种自然的美,仿佛在豁达乐观地追求着什么,又平淡自然地安守着什么。
她也有一个很普通很自然也同样很脱俗的名字——童童。
看着她在眼里,我曾想过,如果她是属于我生命中注定的女子,我会象捧着一瓣风中飘落的碎花一样,轻轻地、轻轻地呵护她。
但我却不忍破坏这份平淡中的自然,所以我只是微笑着,远远地望着她,就这样远远地望着她,偶尔抬头望望窗外的长空,迎一拂江面吹来的清风,我已很满足。
我常常想,若她真的一生在此,我亦愿坚定地用我望着她的目光,餐饭此生。
今晚,还是一样的月如钩,沐着江风的荡漾,我如三个月中的任何一天一样,挥洒着我的一袭青衫,漫步来到满月楼。
迎我而来的,却是另一女子,一个能书能琴的慧质女子,她的名字叫书琴。
她迎上前,微笑着告诉我童童已走了,我坐下,心中是很揪心的痛。我平淡地问她童童为什么会走,又去了哪里。书琴笑了,说她本就该走,正如月色照的并不仅仅是一座满月楼,江水悠悠,谁又知道会流多久呢。
我起身欲行,书琴又微笑道,常看公子把酒临风,浅酌吟月,可不可以给小楼留一篇墨宝。我答应了,提笔面对着雪白的宣纸,想江风浩浩,伊人缈缈,竟是悲从中来,乃挥豪而作:
几回月下踏风轻,满月楼头默望卿。月影江风仍寂寥,青衫红粉各零丁。心中洛水遥相对,梦里银河共此情。纵是有缘难牵袂,蓬山迭处雨冥冥。
书罢长叹一声,望窗外月影摇动一倾空寂,浮光跳跃,江水默默东流,竟是载不动我的一怀幽绪。乃绝然掷笔于窗外悠悠的江水,看着水面激起的涟漪隐没于波涛,我长身而去。
一个人是不是失去什么,才会懂得珍惜什么、在乎什么,然后才能真正地追寻什么,这道理本是极简单,不过我知道得却很晚。或许,还不能算太晚。
我步出满月楼,楼外夜色清寂,月如钩,将我的长长的身影铺缀在月辉满地的长街。我知道我再不会来满月楼,但我毕竟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我知道身后书琴的一泓目光在注视着我,多年江湖风雨的磨砺,使我对任何投在我身上的目光都会有本能的感觉,我一直对这感觉很骄傲,我能在江湖的刀锋里活到今天,与其说是靠我的剑,不如说是靠我的感觉。
剑能帮我杀人,感觉却可以挽救我自己,或者我的杀人的剑也是一种感觉,但这感觉能让我找到童童吗?
我不知道,更没有把握,但我会永远地找下去,至于找到她后做什么,已并不重要。我已收不回那曾经望向她的目光,追索着她缈缈的背影,我仍愿以此餐饭此生。
三年的时光并不长,三年的江湖风尘却让我沧桑了许多,但我的目光却更加坚定,我身上的一袭青衫,也更加白得坚定。
我浪迹整个江湖,岭南的山花,塞外的风,大漠的狂沙,祁连的雪,风景在岁月的长河里几经变幻,唯一不变的,仍是满月楼头的那弯明月。
三年的江湖,很冷,很冷。
江湖中人永远不可避免的,就是争胜的刀锋,尽管我已疲倦,早已归化于一份平静,但却仍必须面对他人争胜的刀锋。
有时我常想,战胜了我又如何,能得到什么,还是从此放弃什么,只可惜明白这道理的人并不多,至少断风刀亢慕义就是其中之一。此刻,亢慕义就站在我面前。
这几年找你好象很不容易,他笑着说。
我叹了一口气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找。
他抬望天道,听说你的剑名为长吟,我想知道我的断风能不能割裂你的长吟。
我又叹了一口气道,割裂如何,未割裂又如何,我的长吟本在鞘中。
他望着我淡淡道,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本就是谁也阻不了的循环。剑难道不也是一样吗,出鞘入鞘,生生不息。
我只有沉默。
夜风很大,月色也随之飘摇。
亢慕义出刀。断风刀,风断。
亢慕义的刀式很盛,但却无声。月光下的刀影很白,我周围的三丈仿似已死寂。这是一招磅礴而又澄明的刀式,力量似已将宇宙停顿。
能在这样的刀法下生存的人本已不多,幸好,我至少还能算是一个。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生存的唯一条件,就是出剑。
长吟剑出,吟出泓明的铮铮之声。长吟的吟声并不大,但最自然的天籁又如何能以大小而论?高山流水、飘雪落地的声音又岂是人力所能违?
长吟出鞘入鞘,只是一瞬息,但吟声却仍于天地宇宙间回响。
亢慕义笑道,长吟,果是好剑。
我淡淡回道,断风,确是好刀。
亢慕义又笑道,风声和剑声,果是不同的吗?
我又淡淡回道,月光和刀光,又岂能够相同。
亢慕义再道,可不可将这柄断风送到我的家中,我有个儿子。
我长叹回道,我一定送到,也会等待下一次刀风剑吟的交鸣。
多谢。言罢,亢慕义含笑倒下。
瘦西湖畔,杨柳风轻,波光晶莹,月色迷离。我来到亢慕义的家。
我按耐住心内的一缕愧疚,对门子淡淡道,我杀了你家男主人,我来,是他让我把他的刀送回家。门子闻言,诺诺奔入。我无奈地摇摇头,径入方厅,将断风刀置于桌上。
须臾,堂内奔出两个被泪水淹没的女人,一个是亢慕义的大妻桃夭;另一个是他的次妻,但我不禁怔住,内心的潮水交织、澎湃!
她竟是童童,是的,是她!
虽已清减了许多,但掩不住的还是那份自然脱俗的美。让我天涯追踪的伊人啊,我又如何能忘却!但我却杀了她的男人,我本不忍破坏这份平淡中的自然,可我竟还是亲手毁了这份自然。
我远远地望着她,恍如隔世相见,心里是说不出的揪心,很凉!
童童愕然地望着我,脸上的泪水奔涌得更泄。
亢慕义的大妻桃夭望着我们,忽然猛挤出了眼中的泪水,狂叫着抽出桌上的断风刀,向我心口刺来。这根本不是很快的一刀,我本能的感觉根本不须要生作用,这一刀,我可以轻易地躲过或制止。
但我忽然觉得这一刀或许会让我觉得很暖,我甚至渴望这一刀刺入我的心。
断风刀刺入——
果然,很暖。
桃夭抽刀,我心中的血激泄——
很畅快,畅快得淋漓。
我含笑倒下,耳边传来童童的惊叫声。
童童踉跄的脚步声奔我而来,她猛摇着我的双肩,你醒醒啊,你不要看着我了吗?
她的清泪滴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望着她那被泪水淹没的清绝的脸,笑着道,为何会是你?
她也笑了,笑得很凄凉,与亢大哥的亲事,是自小就定下的,我知道你的心,可我……
傻丫头,你又有什么错,能再见你,我已很满足。我抬手,轻抚着她脸上的泪水,双眼缓缓闭合。
她惊叫着,不要,你不要啊,你快睁开眼,我有东西让你看啊!
我用最后一丝气力睁开双眼,见她从身上掏出一方素帕,在我眼前展开。她很温柔地道,书琴姐姐寄给我你的诗,你看,我绣得好看吗?
上面绣着我离开满月楼时的那诗,还有一幅很美的画——
满月楼头,一个女子正面对着江水凝眸。
江水悠悠,江面上斜斜地挂着一弯初升的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