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浮云端(中)
伍世煊同公孙先生一样,这些年为殿下后院空虚、至今没有子嗣忧心忡忡。饶是他刚血战归来,此时乍然听毓王殿下提起晏姑娘,嘴角也忍不住往上翘起:“禀殿下,晏姑娘是我们殿下的侍妾。”
殿下要将晏姑娘收房,这是府里最近最值得庆贺之事。虽然还没有过礼,但收房又不是娶妃,过不过礼有什么关系?晏姑娘都入住侧院了,煮熟的鸭子难道还能飞了?
他站在毓王殿下面前回这话的时候,腰背挺直,暗搓搓带着一种优越感,好像在这方面他们殿下赢了一局似的。
一大桶冰水骤然从景瑜头上浇下。
侍妾!!!
伍世煊也说她姓晏,他越发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可她竟成了四哥的侍妾!
在这大周朝,侍妾在权贵世家后宅的地位他清楚得很,转手就能送人的玩意儿,以色侍人,全凭男主人的宠爱生存,一着不慎惹怒了主子,打死发卖都是常事。
小晏老师她怎会沦落至此?他瞬间脑补了一段她误入异世、身不由己的凄惨经历,额角青筋浮现,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这也太奇怪了!伍将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太理解区区一个侍妾如何会刺激得毓王殿下如此失态,默了一会儿,他拱手问道:“敢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景瑜回过神,极力稳住情绪,淡淡地道:“这里没别的事了,将军自去罢。”
伍世煊摸不着头脑,依言施礼告退。他走出院子后,景瑜牙关紧咬,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硬木嵌螺钿八仙桌上,将上面的白瓷茶盅都震得掉到了地上,“乒”的一声,摔了个粉身碎骨。
守在门外的谢虎等人听见声响,唬得一涌而入:“殿下,发生了何事?”
景瑜右手虎口都震裂了,血立刻渗了出来,他随手扯过桌上铺的如意团花纹样细锦擦拭,心内火烧一般,脸上却面如表情:“无事,出去!”
谢虎是他的贴身侍卫,本姓便是姓谢,千真万确是他自己选的,对他自是忠心无贰,可其余十一个侍卫里,小半是父皇赐下,大半却都出自谢府,是母后精心为他挑的人,舍了本姓才获赐谢姓。
以往他不以为意,因着母亲一腔爱子之心拳拳,谢家和他亦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在小晏老师这件事上,在母亲改变主意收回成令之前,万万不能让人把消息传递到她耳中。
他自小不在母后身边长大,可母子连心,血缘的联系如此玄妙,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都无法将其割断。他们虽然不像寻常母子那般亲近,可他心里对母亲的隐忍坚韧多有敬重,亦有孺慕之情。
原本他不想为了可能和他来自同一个时空的人,与母亲翻脸。可那是小晏老师,她是不一样的!他无论如何都要护着她。
第一个要提防的,便是谢家神出鬼没的暗桩。
这就要说到谢家现在的势力了。
原本他外祖谢侍郎活着的时候,在朝中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想置办宅子,京城中稍微繁华些的地段都没有资格,只得举家住在京郊。他外祖母去世得早,留下了一子二女,他舅舅是长子,十二岁就被紫云峰看中入了山门,后来更是成了紫云峰峰主空满大师的亲传弟子。
说到紫云峰,他必须得说,刚来到这个时空,他的世界观就整个被颠覆了,以前的格物致知都碎成了渣渣,捡都捡不起来。
这时空和他过去所知道的封建社会大不相同,修道者真的有超能力,像紫云峰这样顶尖的修道宗门,像他舅舅这样的大能,不但能预知未来,还能干预国运,故而被皇室奉为国师精心供奉,好求得紫云峰庇护大周世代昌隆。
若非舅舅修道有成,年少扬名,深得皇室看重,他母亲入宫之时,恐怕连美人都封不上——谢家的门槛实在算不得高。
他母亲在深宫的这些年走得相当艰难,除了国师兄长,身后没有像样的娘家可以依靠。即使登上凤位,也不像先前的萧娘娘那样坐得稳,宫廷倾轧无处不在,后宫一样刀光剑影,她不想被人拉下凤位踩在脚下,只能自己一步一步培养起心腹和势力。
谢家不像萧家,萧相的门生遍布朝野上下,他振臂一呼便有百应。母后登上凤位之时,谢家所拥有的看起来煊赫,其实不过是一个深宫中的皇后、一个道门中的国师。母后聪颖,她另辟蹊径,苦心经营数年,私下建起了一支只效忠于她的暗桩队伍。明面上她虽比不过当年萧后势大,暗地里她的暗桩源源不断地供给她各类消息,从官员到皇商巨贾,谁有什么隐私短处,她了解的可能不比父皇少。
谢家今非昔比,谁也别想再轻易拿捏于她。
自他归来,谢家无孔不入的暗桩势力一直也暗中保护着他,给他许多安全感,可眼下的情形却让他头疼不已。
如何才能在他想到法子之前,死死瞒住小晏老师的身份?
如何和小晏老师隐秘地相认,提醒她不要暴露自己?
她是四哥的侍妾,是不是被迫的?自己要怎样帮她脱离翼王府?
他在屋内走来走去,总没个章程,整个人乍热乍冷难受万分。
这边景瑜为晏晴心绪狂乱、辗转反侧,她本人却一无所知。
在园中的时候,她就着火光草草看了他一眼,纯粹是出于好奇。
这位救了翼州城的年轻将领眉目英挺,一身玄甲,堪称器宇轩昂,只是猛一看有些眼熟,后来听得他和翼王殿下称兄道弟,方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觉得他面善,原来他和周景祯生得甚是相像,连身高体型都差不多。
只不过这两人气质迥异,若非站在一处,很难让人觉出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
这么一想,她便不去深究了,只一心记挂着青虎青豹兄弟,想去公孙先生的院子照顾他们,景祯却不准,不容分说地派人将她送去侧院:“青虎那边有林笙照顾着,还有黄大夫和石斛,你到底担心什么?劳累了这大半夜,该歇息了。”
她想分辩几句,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说不出口。黑甲侍卫们簇拥着的他威仪赫赫,与平常所见大不相同,言语之间,根本不容她拒绝。
一个多时辰以后,雪停风住,东方的天空渐渐由暗变亮,最终成了透亮的冰蓝。一轮红日缓缓跃出西北荒凉的地平线,这片广袤大地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白皑皑一片。
晶莹的积雪覆盖了翼州城浴血的古老城墙,若非城墙下横倒着许多叛军、战马的尸首,以及散落得到处都是的残破盔甲兵械,压根看不出昨夜这里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一场攻城战。
景瑜带来的赤甲骑兵暂时接管了翼州城防,城墙上十步一岗,将士们手持长矛严阵以待。
突然,翼州城门东南北三座城门同时大开,三队黑甲骑兵手持令旗从城内飞驰而出,疾奔向三个方向。这是翼王府派出的传信兵,他们随身携带翼王殿下亲手书写的讨逆檄文,紧急送往各大州府及驻军处。往南去的那队人马明显人数要多出一倍来,他们要赶往临阳,八百里加急向陛下报送军情。
只有西城门紧紧闭着,城墙上的赤甲骑兵来回巡逻走动,时刻注意西边的动静。
那片无垠沙漠里,不知隐藏了多少叛贼,又不知有几个西域小国正暗地里谋划着挑衅大周的国威。
白雪覆盖的大地像一块洁白画布,连一只灰兔跑过都很显眼。这种天气不适合偷袭。可将士们不敢有丝毫懈怠,鹰隼一样盯着远方,神色格外肃穆。
一夜惊魂的百姓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缝,观察街面上的动静,见一切平静无虞,心放下了大半,却也不敢外出,依然大门紧闭,家家户户灶房烟囱冒出炊烟仿佛都细了许多,无声无息地飘荡在半空。
翼王府书房内,坐在案桌后的景祯一刻也未曾合眼,眼底下有淡淡的青灰。林笙伺候他换了身锦袍,发髻也重新梳过,只是面颊上的红痕尚在,似乎还有些肿,瞧着更醒目了些。
伍将军不在,赶去瞧大夫给手下治伤了。公孙先生须发散乱、脸色赤红地靠着交椅,右手搭在扶手上,黄大夫正在给他小臂上施针。
黄大夫的银针与别个不同,分外粗。手腕上一针下去,公孙先生哎呦唤了几声,突然发现自己舌头能捋直说话了,不由大喜:“先生医术了得!”
黄大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作回答,手上不停,将那粗得不像话的银针反复捻了几圈,直到公孙先生酸疼得龇牙咧嘴才放手。
翼王殿下一直在盯着他,他察觉到了,可一个眼神也没给他。笑话,指望他对他们有好脸色,那是不可能的。这对主仆简直就是黑心肠,他在医馆待得好好的被弄到这里来,蹚这种避之不及的浑水,真是糟心透了。他无时不刻不想跑路。
针扎完了,他手脚麻利地收针,放进随身带来的诊箱,站起来就想告辞。
景祯淡淡地道:“先生无有医嘱吗?”
黄大夫简直想骂人。这老头跟他师弟二狗打架,二狗现在还在跟他置气,他没一针扎死他还给他治病,已是医者仁心品德高尚了,还指望他认认真真写医嘱吗?做梦!
“先生医术出神入化,不若留在翼王府当个客卿,总好过在医馆坐馆。”
黄大夫冷笑连连,懒得搭理,转身就走。
“那孙青虎和孙青豹呢?先生也从此不管了吗?”
一个雷炸响在耳边,黄大夫脚步猛地顿住了,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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