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元无雨(中)
片刻之后,景祯不疾不徐地步出牢室。门外是一条漆黑甬道,再走十余步,尽头是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铸铁牢门。他跨过铁门,外间是一间直径七八丈的圆形厅堂,墙上还有十一扇铁门,和他方才出来的门一模一样。
原来这地牢好像一张深埋在王府地下、不见天日的蛛网,圆厅便是蛛网正中央,弧形墙面上的每扇铁门背后,十二条甬道呈放射状延伸出去,皆通往尽头一间牢室,牢室之间彼此犹如孤岛,绝无可能串联。
这个地牢构造精巧、用料精良,大概是太昌府府尹孙黔生主持建造翼王府时最费心血的设计,王府建造到大半,公孙先生奉命先行前来考察,回禀景祯时笑骂孙黔生胡乱揣摩上意:“这老匹夫不是个好东西,心思歪得很。大抵以为殿下来到边关心中愤懑,定要折磨人出气,竟把地牢建得比府里那些正经住人的院子考究得多。”
只见厅堂穹顶上钩着手指粗的铁链,吊起十只铜盆大的牛油盏,盏内汪满牛乳般酽酽的油脂,安静地燃烧着,将这丝毫不见天光的地牢照得甚是亮堂。地上像乌格尔那间牢房一样,铺着铁钎也凿不开的坚硬原石,堂中央或挂或摆着好些枷锁刑具。这里便是提溜犯人出来刑讯逼供的刑堂。只是乌格尔抓进来就昏迷不醒,这些刑具都还簇新雪亮,未曾见过血光。
此前景祯曾以为,翼州知州陈悉致会是头一个给这些刑具开光的人,可惜最后还是让这条老狐狸跑了。想到此他心里便升起一股暴戾之气,不禁狠狠咬牙。
刑堂里有两人在此候着他。其中一人竟是药王张千手,他正懒洋洋靠在一架站枷上,将一只瓷白的药瓶上下抛来抛去。他身旁站着一袭侍卫劲装、手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林笙。
景祯神色淡淡,吩咐张千手:“别给他用解药,让他安生躺两日,好好想清楚。”
一身反骨的张千手难得没有唱反调,干脆地应了下来,惹得林笙惊疑不定地瞟了他好几眼。
张千手余光瞥见林笙的神情,心道你个小兔崽子懂个屁。先前林笙去请他来此襄助,他还不是很乐意跑这一趟,纯属闲着也是闲着,便跟来瞧个热闹罢了,且一路上也没少骂林笙。没想到刚才竟从景祯口中得知羯秣族的来历,原来这一支亡命大漠的匪徒竟然出自神秘的乌孙王室,难怪会有软骨粉这种珍贵之物。
他脸上不显,心里却兴奋得直搓苍蝇手,想这羯秣少主身上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好东西,待会儿这对惹人厌的主仆俩一走,他就可以把牢房里头那小子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嘿嘿嘿嘿,越想越兴奋,眼神闪烁不停,几乎猥琐笑出声来。
景祯也不去管他那点小心思,竟真就把这棘手的羯秣人丢给了张千手,径直向刑堂角落的一架铁梯走去,林笙紧跟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铁梯,很快便消失在地牢出口。
外面日头很高,已近午时了。遽然见到强烈的阳光,景祯伫立原地,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睛,他在地牢里不知不觉已待了近一个时辰。
羯秣苍狼野性难驯,不是那么好收服的。若是这家伙脑筋始终转不过弯来,不能为他所用,最后也只得杀了了事。
昨夜一夜未歇,软骨粉的后遗症似乎还有一些,此时他感到四肢百骸沉重而疲惫,仿佛已在黑暗中禹禹独行良久,却始终看不到终点。
同父异母的兄弟景瑜,毕竟算不得自己人;公孙先生虽然说话已恢复如常,起身却还艰难,还须好生将养;伍将军独自忙着看顾手下几百名受伤的亲卫,也是分身乏术。
左膀右臂和外援,一时间竟全都靠不上,如今这翼王府、这乌云压顶的翼州城、数十万黎民百姓的性命,千钧重担全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他神色怅然。晏晴那张温柔清丽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眼下他多想去她那个侧院,进一碗她亲手熬的小米粥,再躺下好好睡一觉。
大雪初霁的翼州,正午的阳光也无法驱散空气中透骨的寒意。满眼未消融的薄雪反射着刺眼的寒光,让人愈发感觉冷得难以忍受。这偌大的王府,唯有那座有她的侧院,是一处暖意融融的所在,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吸引着他的心神。
可是不行。他垂下眼睫,猛地转身,俊美的侧颜薄唇紧抿,迈开长腿大步赶往伍将军的院子,鹤氅下摆在朔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度。
而刚才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人,现在正把自己反锁在里屋,瞪大了眼睛盯着手中细窄的布条,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自从她昨夜被侍卫送回了侧院,这里便仿佛被人遗忘了,除了很快被送回来的英子和细丫,再也没人来过。幸而灶间食材和木炭等都有,两个丫头熬了浓浓的粳米粥,又烙了饼,端给她就退下了,她俩奉命到外面守着门。
原来王府里眼下守备空虚,抽不出侍卫看顾这个侧院,英子和细丫就临危受命成了守卫,俩丫头抖擞精神,一人一边门神一样守在门口,也不知她们那小身板能护卫什么,晏晴数次劝她们回屋歇一歇也不肯,无奈只得随她们去了。
偌大一个院子,安静得渗人,唯有风声呼呼掠过窗棂。晏晴无事可做,一早上都枯坐在塌上,抑制不住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昨夜的混乱和慌张,一会儿想到青虎和他的弓,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处境和不知在何处的朱天余,心里一团乱麻。
临近中午,她坐立不安,出了屋子,到院子里来回走动。
正在她转到第三十圈的时候,一个极小的布团儿从墙外扔进院子,悄无声息地掉在她脚下。她一惊,连忙抬头,只看见一个男子的发髻消失在墙头。
她若无其事地弯腰,捡起那个布团攥在手心,假装不经意地看了半掩的门一眼,门外那两个丫头依然站得笔直,直愣愣地盯着门外的道路,对院子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她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屋,做贼一般反手掩上门,心跳得砰砰响。疾步走到窗前,展开手里不过两三厘米长的布条,那是一小片银白细锦,似乎匆忙间从中衣下摆上撕下的,日光打在上面,显得质地极柔软轻薄,虽是素锦,光泽却细腻动人,可以想象其主人身份一定不凡。
可这些都不如那片细锦上的一个符号让她震惊。
准确地说,那不是符号,是有人以炭为笔,在上面草草写了一个英文字母J。
她大力揉了揉眼睛,没错,一个手写的、大写的J,她死死盯着这个字母,直盯得眼睛发疼,似乎生怕一眨眼这个字母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雕花拔步床、嵌螺钿妆台、八宝琉璃瓶……片刻后,她终于抬起头来,茫然环顾四周,眼前的场景突然模糊起来,这个熟悉的字母,一下子把她拉回了自己的时空,而在这个时空生活的近两个月,期间发生的种种,也变得虚幻无比。
她足足在窗边站了一炷香时间,才猛地跌坐在小几上,灌了一大口冷茶,让自己激动的心冷静冷静。
她开始琢磨这布团主人的身份。那个消失在墙头的男子发髻立刻浮现在她眼前。毫无疑问,此人应该和她一样来自另一个时空,说不定就是同乡。可看那人的发髻,极可能已在这个时空生活了许久。
她最想不通的,是她到翼王府不过数日,除了和青虎等人在一起,就是被软禁在这个院子,那人如何知道她的特殊来历?
这个J又是什么意思?是姓还是名的缩写?还是暗示这是个监狱(jail)?
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结果,线索太少,无数种可能似乎都不可能。她将那细锦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试图再看出点别的端倪来,却终究一无所得。
她只得放弃,将那细锦仔细妥帖地贴身收好,站起来又出门去了院子。此人既用这种方式和她联系,肯定还有下一步。她决定守株待兔。
于是那天整个下午,她一直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得神经大条的英子和细丫都起了疑心,心道姑娘这是在遛弯消食?这也忒辛苦了些。可看她神情举止又没有异样,只不过贴着墙根一圈一圈地走动而已,并不是林侍卫嘱咐的“姑娘若有异常便速来禀报”的那种异常,这俩丫头多瞅了几回,便也不去管她了。
晏晴走得腿脚发僵,大冷天出了一身汗,才在太阳快落山时等到了第二个布团。
这一回,她甚至连个发髻都没看到,那布团仿佛凭空出现在她脚下,依然是一小块素色细锦,炭笔用汉语拼音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晚八点马厩”。
戌时刚过,英子和细丫就看到晏姑娘梳洗打扮一新出现在门口,发髻上斜插玛瑙簪,脖子上挂着璎珞串,峨眉淡扫,纤腰袅娜,美得让她俩看直了眼。
她左手拎着一只防风灯笼,右胳膊上挽着个红漆食盒,一改先前的冷淡态度,对她俩温声吩咐道:“殿下今晚不知怎地,竟没有过来,我要去给殿下送晚膳。你俩守好院子,留神灶上还温着酒,给我看好了,殿下晚上过来许是要喝呢。”
英子和细丫只当姑娘想通了,要前去邀宠,不由喜上眉梢,连声应道:“是是,姑娘放心。”
那道娇俏身影便朝殿下的书房方向施施然去了,灯笼的一点暖光,很快便隐没在这漠北的寒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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