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这天晚上,李稚回来后没有能够睡着,他坐在窗前看院子里的枇杷树,以及树下那头走来走去的牛。
一种复杂的情绪萦绕着他,连他自己也说不好那究竟是什么,他满脑子都是那条浸水的细长廊桥,世家公子的脸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像是笼罩着一层很薄的雾气,身后是连片的昏暗桂花林。整个世界都是萧索黯淡的,但是那个人的身边却有一种温暖宁静的气氛,听着他说话,心中不会有任何的杂念。
那只手伸过来的时候,刹那间全世界都变得温柔安静,整个人像是被前所未有的爱围绕着,那种无私的、广博的、对万物众生的仁爱,一下子笼罩了你,好像忽然变回了小孩子,回忆起了刚刚来到世上那被全世界拥抱住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被拯救了,或者说被祝福了。
这种感觉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常常做的那个梦。那时他五六岁的样子,生了一场大病,是乡下流行的春瘟,老人说,这种可怕的瘟病是从一场风开始的,从春天开始流行,到了夏天如果病还没有好,那就是必死无疑了,那年的春瘟来势汹汹,大人们还能捱过去,但小孩子命格轻,得了病几乎就没了。
他病的很重,浑身剧痛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后来他变得神志不清,口鼻里堵着血,他爹拼命哀求大夫再帮他看看,但请来的大夫全都是进门扫了一眼就走,最后一个大夫离开的时候,他爹在门口放声痛哭。他那时身上已经不疼了,他觉得自己的病马上就要好了,他期待着和朋友们出门玩,但是一直也没有人来找他。
有天晚上,他醒来时发现四五个人围在床前,有人正在给自己诊脉,家中特别黑,不时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响起来,他爹在旁边守着他,他有些害怕,他爹安慰他说这是他去城里请来的大夫,叫他不要怕。他越过门槛看向外面的院子,忽然发现树下似乎有个身影,透亮轻灵,像是一团白色的雾光。
他爹把他抱到通风的院子里喂他喝药,他告诉他爹树下有个人,他爹朝着他指着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说:“没有人。”他和他爹说那里真的有人,他爹喃喃地说:“兴许是神仙吧,神仙来了,说明病马上就要好了。”天快亮时,那个身影似乎要消失了,他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却扯到了肺部的病灶,趴在了膝盖上痛苦地咳嗽起来。
看不清面容的少年闻声停下了脚步,重新回头看过来,忽然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支笛子,抬手吹了起来,月光和笛声一起横流,院子中默默收拾东西的大夫们全都看不见这一幕,他爹也别开了眼,只有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神仙似的人对着他吹笛子,他简直呆住了。
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他慢慢地睡着了,那声音就一直留在了他的梦中,大约是因为病糊涂了见到神仙这事实在太过奇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小时候一直反复地做那个梦。
那个梦的气息,和谢珩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温柔,平静,祥和。
手背上忽然传来了冰冷的感觉,李稚抬起头看去,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有几滴飘落在他的手上。少年的两条手臂搭在窗架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夜,他慢慢地笑了起来。
东城的巷子中,天还没有亮,糕点铺子的刚刚开了张,掌柜的收拾着干荷叶,一抬头忽然愣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少年等在铺子外,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风雨交加的,掌柜差点没有认出来那是谁。
谢珩每天都是卯时准时起的,秋天这会儿天还没有亮,他换好衣服走进堂屋,看见案上摆着一只普通的花梨木盒,打开看了眼,里面是一盒荷叶包着的桂花糕,还是温热的。
他想起了昨晚少年那期待的眼神,明白过来了。
谢珩拾起了一块圆的糕点,递到嘴边尝了一口。过了会儿,他很轻地笑了下,确实是正宗的京梁风味,很多年没有尝过这家乡的味道了。
脚步声传来,管家徐立春端着一盒文书走进庭院,他站在长廊下行礼,谢珩示意他进来。
徐立春走了进来,把文书放在案上,他也看见了那盒糕点,“他倒真是殷勤,从前是借着送书的由头一趟趟地往这儿跑,如今又改送起了糕点,这天不亮就来了,风大淋了一身的雨,怀中的糕点倒是藏得好好的。”
“你看见那孩子了?”
“裴鹤昨晚同我说了一声,今早门房过来通报,我出去瞧了眼。”
谢珩见徐立春似乎有话想说,“怎么了?”
徐立春道:“本来是瞧着挺聪明的人,贺老和大公子也喜欢他,早晚是个有前途的。可如今这么看,别是把聪明用错了钻营地方,读书人整日弄这些花花肠子可不是好事。”
谢珩道:“一个小孩子而已,没多大心思。”
徐立春闻声似乎有点意外,他看向谢珩,谢珩也望着他,徐立春笑道:“大公子看来真的很喜欢那孩子。”
谢珩道:“把书放下吧。”
“是。”徐立春点了头,把文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他起身退了出去。
堂中只剩下了谢珩一个人,他又看了眼那盒糕点,倒是也说不上那孩子有哪里很特殊,但确实意外的合眼缘。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说不太清楚,谢珩在道观中第一眼见着那孩子就觉得那双眼睛很有灵气,后来见他懵懵懂懂地追着自己看,还跑到了自己家里来,莫名觉得有意思,《春时赋》确实是惊才艳艳,年纪这么小能有这样的才气难得,他于是顺手照拂了下,其实换成别的年轻人他也会帮这样的忙,但回想起来,对那孩子他似乎确实更上心些。
说来说去,大约还是合缘吧,他平时很忙,很少会花时间仔细思考这些不紧要的事,总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庭院中,天已经大亮了,雨还在下,几丛瘦竹在风中抖擞着,他抬头看去的时候,脑海中莫名又想起了徐立春那句“风大淋了一身的雨”,他思索了一会儿,又看向了案上那盒奶白色的糕点。
李稚照常过着自己忙碌的生活,每天在国子监看书、听讲课、写论策,以及从那一天起,他每天清晨都会去谢家送一盒新鲜的糕点,他几乎没再遇到过谢珩,但那些糕点谢府全部收下了,仿佛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对方接受了他的好意,李稚察觉到这点时心中很高兴,他没奢想过太多,对方没有拒绝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
等到掌柜的把盒子中的桂花糕换成了梅花糕,李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这是李稚在盛京过的第一个冬天,他早就听人说东南的冬天很冷,下起雪来可以淹没人的膝盖,乱世荒年经常成批地冻死人,李稚没有见到传说中鹅毛大的雪,但是他确实感受到了这种锥心刺骨的冷,怎么说呢?当时他就跪了。
李稚的家乡京州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他从没有经历过这种恶劣的冬天,写家书的时候他怕他爹担心,只说自己一切都好,但其实秋末的时候他就已经扛不住了,穿多少件衣服都没用,这里的风似乎能够钻骨,他每天出门感觉像凌迟。令他意外的是,他爹这个一辈子从没有离开过京州的人却好像未卜先知,早早地给他寄来了几件御寒的冬衣,并且叮嘱他备好炭火。
李稚收到信差点都要感动哭了,他觉得他爹对他真好,这种完全无法用衣物去抵挡的严寒中,只有来自家人的温暖还能够让他感受到一丝慰藉。
对门的杨琼平生就没见过像李稚这么怕冷的人,每次看到他哆哆嗦嗦出门都觉得叹为观止,而李稚看他的眼神也差不多,你们弘农人真的不怕冷的吗?
每天雷打不动穿着两件衣服出门杨琼是这么回答他的,“在我的老家这天只能算入秋。”
“等你们入冬我可能要入土了。”
杨琼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真有这么冷吗?”
李稚拼命点头道:“有。”
两个互相看对方是奇葩的邻居,你穿你的秋衣,我穿我的棉衣,彼此都在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装,而这冬天也确实是一日冷过一日了,当弘农人终于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穿上了暖和棉衣的时候,李稚的噩梦也到了。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杨琼在这一刻终于相信了李稚是真的冷,他觉得李稚都要冻死了。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杨琼坐在院子里煮茶喝,头顶传来咿呀一声响,他抬头看向对面的阁楼,裹得严严实实就留双眼睛露在外面的李稚打开门感受了一下外面的风,那眼神说他是氐人细作杨琼都信,忽然李稚砰一声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了,在看到李稚穿得像头熊一样爬下楼梯时,杨琼终于没有能够忍住,“你是把被子穿在了衣服里吗?”
李稚哆嗦着看向他,声音埋在衣服里有点低沉,“我试过了,穿不进去。”
“那你这里面是?”
“衣服。”
“敢问您一共穿了?”
“我把我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
“……”杨琼点了下头,“天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看起来你应该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李稚一双冻得发红的眼睛盯着杨琼看。
杨琼喝着热茶道:“孩子,实在不行还是回家逃命去吧,现在跑应该还来得及。”
李稚没有说话,吸了下鼻子,用手臂把衣服往上划拉了下,杨琼看着他艰难地迈过门槛,转过身出门往右走了,他没忍住笑了出来。原来这吏部传闻中,一个京州人来盛京做官,一看下雪连夜跑了的那个笑话是真的啊,官场混子诚不欺我,说起来吏部那帮人干活不行,搜罗官场笑话倒是一绝啊。
李稚虽然被嘲笑像头熊,但他觉得这会儿面子什么的他已经顾不上了,冻不死就行。他照旧去铺子里买了梅花糕,预备着和往常一样把糕点送到谢家,然后再去国子学看书。
因为走在街上被风吹着实在是太冷了,他的脑子转得没有平时快,等他到了清凉台右大街,他忽然发现今天的清凉台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几条街道尤其安静。天还没大亮,李稚路过京兆府衙,他注意到平时府衙两边挂着的红漆对联被拆了,他下意识往前看,所有大门口前原本有的对联以及挂着的灯笼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
天空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雄浑庄严,李稚循着声音看去,发现那是东华楼的方向。
东华楼,在鸣钟。
李稚被这个念头惊了下,身上的寒意瞬间散了,他加快了脚步,一直来到了谢家门口,谢家门口的琉璃灯盏也摘下了,有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飘下来,模糊了李稚的视线。
元德十四年冬,盛京下了今年的头一场大雪。谢珩的祖父、谢行检的父亲、退仕多年的先一品太保、太傅、太师,梁朝第一位开府仪同三司、假黄钺的四朝老臣、北州一代大儒谢晁老逝于邺河,年七十六。东华楼自先帝驾崩后十四年来第一次钟鸣,元帝在广安殿恸哭三日,颁布诏令,天下缟素以示哀荣,十三州长官闻讯入京吊唁。
李稚站在谢府的门口,他看见白色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