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章 暴毙

第599章 暴毙

而那几人此时论起这个,倒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谢岑二人看着那青色衣衫的儒士,身上的衣衫已经浆洗地泛白,甚至袖口处还有个补丁,但其目光坦荡神色朗然,竟也给人几分鹤立鸡群之感。且辩论之中以一当五,却丝毫不乱,纵对着对手激烈言辞,他的言辞语速却十分平静,但每每一句话都能切中要点,故而仅以一人之力,便也能与对面无人辩得势均力敌。

“是个策辩之士。”谢岑道,“这人仅其策辩只能,若在乱世,定能大展拳脚。而在治世,却只得此口舌之能而无实才,怕也是不得重用的多。”

“且不说他是不是个纸上谈兵的人,是不是个能办实事的人。”雍黎笑道,“我倒是欣赏他这几分意气了,他们六人辩论,只他一人坚持‘罢盐铁’,又能以一人之力压制地那五人几乎没有彻底辩倒他的可能,想来在这一问题上,这人花的功夫不少。况且如今‘盐铁公有’,这是各国奉行的铁则,他这般在胡炎纪所设的宴席上,提出反对的意见来,也算是有些胆气和坚持了。”

雍黎说完,语气又一转,“当然,未知全貌不多置评,也许人家偏偏便是要以这异类言辞,来做那个与众不同的人,去吸引钓鱼的姜太公的目光呢?”

雍黎这玩笑的一句话惹得谢岑一笑,“什么话都被你说尽了。”

“你这话……我便当你是赞赏了。”雍黎扬起头,笑道,面上刻意做出来的胎记也不掩她眸中明丽光华。

谢岑瞧着她的眸光,很喜欢她如此的明媚神色,他笑问,“说来这‘盐铁之论’,你如何看呢?”

雍黎睨他一眼,道,“你我的身份立场,还能有旁的什么看法?”

“你这话一说,倒是显然你是有旁的看法的。”谢岑笑道。

“我祖父曾说,所有看法见解当应时局而生,固陈守旧而辨,不知全貌而驳,都不是真理。如今盐铁官营之策,虽当初是应乱世局势而生,最合当时时局,如今显然不算乱世,旧时国策也当变化,但根本之策却也并非到了非变不可额时候,而这百余年来以变动税赋之策为辅,倒也未曾出什么大乱子。”雍黎笑道,“所以这盐铁之论,辨便辨了,那些所谓士儒,任是他们口水喷得遍地,最终国策如何,还不是在掌权者手里?”

“确实,若全面废除官营,带来的后果将是豪强的重新崛起,以及无法遏制的土地兼并的乱象,到时候维系朝局平稳已是十分困难的事,又如何能安天下之民?”谢岑对她的观点表示认同。

“所以说,真正的儒士大才读书是学以致用,能真正切中时弊,提出最有效可用的观点;而有些儒棍们读书是食古不化,是不考虑恶果的妄言,求的不过是全其所谓儒家之说。”雍黎撇撇嘴,甚是鄙夷道。

“惯来觉得你说话一针见血,只是锐利太过,与你观点对立的驳辨之人听了,怕是得气血上涌。”谢岑虽如此说,但实际却是很欣赏,毕竟这些也是曾吸引他一步步走近的根源。

“为大事上,当以锐利言辞抒发明确观点,不当以中庸之言表暧昧不明之态度,这是我母亲教予我的。”雍黎笑道,“我这些年受祖父影响倒是变了不少……你知道当年我初初入朝时,朝中阻碍不断,又因为那件事情,我那时其实是带着满身戾气的。当时为了能顺利入朝,那场朝辩中,有两个老臣生生被我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谢岑见她说起旧年事情略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带着些小得意的模样,觉得实在有趣,这是他不知道的雍黎的另一个鲜活模样。于是他在她的这只言片语中,在脑中慢慢勾勒出,高阔大殿,朝阳初升斜照而入,年幼的孩子对此庙堂之高不恐,对满殿咄咄众臣不惊,一转头来便是迎着朝阳的冷淡模样。

他微微一笑,正欲说什么,却有一个文士装束的人从后头绕过来,朝他二人拱了拱手,殷勤笑道,“二位,我家主人有请,不知可否楼上一聚?”

雍黎看了谢岑一眼,见他是同样神色,不免会意一笑。

谢岑站起来,朝那人道,“贵人相邀,却之不公。”

待得二人随那文士缓步而上时,原本有些吵嚷喧闹的大厅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大多带着艳羡探究的目光翘首看向楼梯处。

二人直接被带上五楼一处茶室,布局雅致的开间内,一身家常儒衫的胡相已经在等着了。

年愈五十,不同于传说中权倾朝野手段老辣的奸佞模样,这人反而是给人一种儒雅端方的感觉,甚至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上挑的一点笑意,也带着几分亲和。

胡炎纪见他二人时,微微一怔,先是目光落在雍黎面上,对上脸上的胎记并没有露出怜悯同情神色,却是叹了一声,“可惜了。”

而他这声可惜,雍黎可以确定,他绝对不是为有着这狰狞胎记的自己可惜,而是一种事情未曾如他所想而致他计划偏离的可惜。

“敢问相爷是为何事可惜?”雍黎笑问。

“你倒是有趣。”胡炎纪抬抬手让二人坐了,“下边的那些人个个都想在我面前留个印象,偶有几个被我邀来一见的,无不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失礼,倒是你神色自若言行坦然。”

“那些人在相爷面前小心翼翼大约是有所求,而我自若坦然,不过是没什么想从您这边求得的。”雍黎道,“只看我这张脸,便知我入仕之路已断。”

“入仕之路虽断,但入仕之心却不见得已死。”胡炎纪拿出一张纸来,正是方才二人写的那阙长联。

“千年儒风,并成一段风流,何处教见圣人?却直以圣贤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利禄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只让樊笼缀宝,锦雀惊惶,徒以此冠冕堂皇娱贵人耳!冷语半言点破无稽不根之论,冷眼一只看透阴阳颠倒之行。凭吊夕阳,只剩楼头几明月。长笑一声醉去,觉来莼鲈一幻。

三国天下,存得万世太平,谁人惊问青天!何见得哄日南璋,漱月青凤,破云东楚,吐霞棠棣,握山西陈,吞河白虎。只得花谷深山,风流余韵,何让那英豪雄图成霸业矣?《六合》半部需存怀仁治世之心,《南华》一卷莫笑求名入仕之思。曾怀千古,不过江上半青山。抱戟三更睡后,梦中逐鹿尤真。”

他一字字念出来,甚至念出几分老学究摇头晃脑痴迷其中的唱吟。

吟罢才道,“你二人这般气度,可不像是个无所求的人。”

先前谢岑雍黎二人在偏厅过核考之时,留下的一对长联,约莫上联中谢岑的某些词句正是他与那老先生的暗号,那老先生一读便知谢岑之意,当下便带着这副长联去见了传说中求贤若渴的胡炎纪。

且不论谢岑先前做了什么安排,单凭二人这短短几句的笔力深度隐隐透出的局势大观,只需胡炎纪见到,想必怎么得也是会想要来见见他二人。

毕竟,胡炎纪是个多疑的人,在他举办的雅宴中突然出了这么两个名不见经传却别有怀抱的人,自然得探究一二,若是并无异常,招揽麾下也是好事。

“不过两句长联,文人手笔罢了,何以见得?”说话的是谢岑,他可以掩盖了几分自己真实惯常说话的语气习惯。

他先前出面代表长楚使团与陈国交涉时,以及前几日在陈国宫宴上,也都是见过这位胡相的,虽说也并未单独接触,但当下还是小心些的好。

“上联讽喻,看似在讽刺道德文章圣贤仁义,不过是粉饰太平,娱上位者之物用,但其实却有破阴阳颠倒乾坤翻覆之乱局的意气,这是讽喻叹惋之下的‘独’。而下联,比之上联境界更广,是完全不曾掩饰的恢弘意气,雄图霸业,怀仁治世,求名入仕,抱戟逐鹿……”胡炎纪语气渐缓,却注视着雍黎,“只是其中言辞锐利,意气太过,也实在胆大了些。”

雍黎但笑不语,谢岑却道,“胡相目光如炬,不过我兄弟二人,便是自恃文才,偶发些锐利观点,纵是旁人口中恃才傲物,也不欲辩驳。但无意仕途却是真的,所以,敢问胡相今日请我兄弟二人来见,所为何事?”

“我欣赏二位才气,愿延请请二位入府,不知二位可愿?”胡炎纪没有再打官腔,而是很直接地抛出了橄榄枝。

“胡相怕是没听清我方才说的,我兄弟二人,无意仕途。”谢岑始终微笑,淡淡笑道。

“所以我说的是,我想延请二位入府。”

胡炎纪微微偏首,也是浅浅一笑,话中意思却很明显——你们这是想多了,我只想要你们到我府里做个家臣罢了,可没说想安排你们入朝做个官。

这番言语,其实在雍黎谢岑二人的身份跟前算得上是折辱了,但他二人却丝毫不恼火,只是面上却仍旧很合自己当前身份地露出一丝那等十分具有文人傲骨的不满来。

雍黎刻意装作略冷了一丝语气,“胡相爱重,我兄弟二人无福消受。”

胡炎纪听她这一句话,丝毫未恼,而是哈哈一笑,起身来,亲自给二人倒了热茶,一边道,“是老夫失礼了,二位莫怪。”

谢岑接了茶盏,“胡相言重。”

你来我往互相试探间,茶已经续了两次,眼见着夜色渐深,胡炎纪也不欲多留了,便朝二人道,“与二位相谈甚欢,二位若不嫌弃,往后得了空可往我府上走走。”

雍黎二人自然知道他这不过是客套之言,自然也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地客气了回去,只是也真难得了人家一国之相,还愿意对自己两个不知道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这般客气。

胡炎纪接了侍从送来的大氅,突然又道,“听府里先生说,你们姓顾?不知名字是哪个?”

“贱名何足入耳?”谢岑笑道,却并未回答。

胡炎纪也不追问,却转身看向雍黎,“你知道你那下联中一句,让我注目良久的一句是什么么?”

未得雍黎回答,他却继续道,“‘哄日南璋,漱月青凤,破云东楚,吐霞棠棣,握山西陈,吞河白虎’一句,其中隐喻颇深啊。世间各国局势错杂,若非目光清醒之人是看不透其中格局的,你有大才,目光明透。”

胡炎纪注意到这一句,雍黎自然不意外,因为她这下联中,本意便是想借着这句中“握山西陈,吞河白虎”八字来吸引胡炎纪目光的。

南璋指上璋,而青凤指的便是雍黎所代表的璟王府,毕竟璟王府在上璋是驻守雁南雁北十九州的国之重器。上璋与陈国长楚接壤的的边境多在北方,只要璟王府一日不倒,便能控制雁南雁北为上璋天堑,无论是陈国还是长楚,若要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入关南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东楚自然指的是长楚,而“棠棣”二字,指的却是名传天下的南阳王谢岑。世人皆以为南阳王谢岑避朝十余年,早已游离与朝局之外,而长楚局势划分会以与乐帝诸皇子为中心。但其实看似近年来十分低调的谢岑,且不论其谋策可以一人抵万军,单是他手中节制的季陵军便又是一柄利器。谢岑其人是可以以一人之力左右朝局的,但他如今外露的表象,却仍旧欺骗着众人。

而“握山西陈,吞河白虎”一句中,“白虎”二字却语意更深。当初陈帝曾以“云龙风虎”比喻他与胡炎纪之间明君得遇贤臣,故而在陈国朝野提起“白虎”二字皆知指的便是胡炎纪。若前头以璟王府为上璋之利器,以南阳王为长楚之利器,那这句中,便是将胡炎纪与璟王府南阳王提到同样的高度,也是隐喻他胡炎纪是可左右陈国局势的皇权之下的第一人了。

此言中赞誉之重,只要胡炎纪看到,定然会留意,也会想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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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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