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的某小镇,一条泛黄的小河贯穿小镇东西,河水悠悠,两岸的居民房,白墙青瓦早已经被推倒,建起了四四方方的现代建筑,模样呆板,色彩单调。
2008年2月10日,大年初四,清晨六点,沈慕蓉的家里很安静,她的父母和弟弟还没有醒,
只有她,不知怎么突然就醒了,她睁着双眼看着窗户,窗外依然还是黑鸦鸦的一片。她把一只手伸出被窝,拉开了灯,又把昨晚定的六点半的闹钟关掉,这才赶紧缩回被窝里,她是真不想离开这温暖的被窝。
这是一间小小的卧室,长宽不过1.8米左右,刚好容纳一张1.2米的床,一张简单书桌靠在床头,没有床头柜,一把竹制靠背椅就在床边,上面搭着一件大大的灰色羽绒服,另有一个简陋破旧的木架子摆在门边,用灰色的棉布做了一个简易的门帘,就是一个简单的储物柜。这三样家具挤在一起,却有一种异样的和谐。
被窝里短暂的软弱仿佛并不存在,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下一刻,已经义无反顾地穿衣起床,一边嘟嚷着,“好冷好冷啊。”
江南的冬天,没有暖气,又多雨,浸入骨头的湿冷,那种冷最难经受,早晨也最容易赖床。
沈慕蓉套上那件大大的灰色羽绒服,轻手轻脚地去洗漱间,开始刷牙洗脸,收拾停当,又去厨房煮了四个荷包蛋,配好四碗葱花面的料。
她看父母还没起床,便先给自己下面条。当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的时候,沈母已经起床出来了,后面跟着一头乱发的沈父。
沈母穿着一件大红的长款羽绒服,短卷发,戴着一副眼镜,面容严肃,鱼眼纹明显。她是镇上的一个小学老师,只是岁月对她并不温柔,她今年已经46岁了,却比这个年纪的妇女要显老几分。
沈慕蓉笑着喊道,“妈,你起来了,赶紧吃面,我刚煮好的。”沈母点点头,也不多话,坐到餐桌上开始吃面。
走到后头的沈父咳嗽一下,对沈慕蓉道,“蓉蓉,我不吃蛋。”她一愣,道,“爸,你也吃一个吧,我煮了四个。”
说着就赶紧到厨房里去下面,不多时,又端出一碗面,餐厅里弥漫着淡淡的葱花香,沈父迟疑了一下,才坐了下来。
沈慕蓉最后端着自己的那份,坐在沈父身边,一眼便看到他并没有吃鸡蛋。
她低下头,不说话,只专注这一碗面。
这时,沈父突然慢慢道,“这鸡蛋涨价了,贵得死。”停顿一下,又道,“现在什么都涨价了,只有工资不涨。”
沈母默默看了埋头吃面的女儿一眼,嘴角一扯,笑道,“蓉蓉现在能赚钱了,老沈你还怕没钱买鸡蛋吃。”
沈慕蓉继续埋头吃面,决意不去搭理这暗藏杀机的话头,心底深处有一抹无奈,又有一份她的坚持。
沈父叹口气,接着道,“我不是说鸡蛋。是阿远,他马上要读小学五年级了,要想考到市里面的初中,必须得报补习班,那补习班多少钱一节课啊。”
阿远,便是沈慕蓉的弟弟,沈慕远,今年十岁,比她小十四岁。1998年的时候,父母瞒着她,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的手续,居然办到了一个女儿是残疾的证明,然后领到了一个可以生二胎的指标。
当弟弟出生的那一刻,父母欣喜如狂,那时候的她呢?她做了什么?
记忆深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模糊间又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哭喊声,那是不能触碰的不堪真相……她的思绪就此打住了,不再去回忆这些伤心的往事,想多了,连她自己都会分不清活着的意义了。
那就不去想吧,只往前走。
她瞥了一眼母亲,刚想开口说话,沈母沉思道,“那补习班的李老师,我认识,下次我去找找他,看费用能不能少一点。”
沈父语气生硬,“那能少多少,还欠别人一个人情,划不来。”
桌下,沈父的脚碰了碰沈母,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桌下的官司,沈慕蓉并不知情。
沈母下意识地一顿,扒拉了一下碗里面所剩无几的面条,又看了一眼一直没有抬头的沈慕蓉,试探地问,“蓉蓉,你回云城上班之后,今年能不能每个月把钱寄回来?家里各方面都要用钱。”
难堪的沉寂,其实只有三秒,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沈慕蓉僵硬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父母,明明那么熟悉的面容,却又那么陌生,她淡淡道,“妈,云城的房租很贵,生活水平也高,我每个月也剩不下多少钱。”
说到这,她已经感受到气氛越来越僵硬,仿佛下一刻父亲母亲就会暴跳起来,骂她没有良心,白养了她一场。
一向坚强的她,心中一痛,话头又转回来,无奈道,“你们要我每个月打多少钱回来?”
以为这样一说,他们就会给她一点关心,却不料沈父突然把筷子重重地搁在桌上,大声喝道,“蓉蓉,你交的那个男朋友,趁早分了的好,我听说他在云城读研究生,也没去找工作,难道他一个大男人,还要你赚钱来养他,来供他读书吗?”
这话仿佛一块重石,狠狠砸向沈慕蓉的心口,压着她无法呼吸,她暗暗挥去心中的难过,强硬辩道,“他有工作,他也不需要我养。”
说了这两句,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心里那种无力感越来越强,她悲哀地想着,“无论自己说什么,父母都不在乎,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吧,他们只在乎……”
沈母正要开口打圆场,忽然从卧室传来含糊不清地一声,“妈。”沈母立刻应了,一边赶紧放下筷子,小跑去卧室看儿子,一边高声笑道,“阿远,你早上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去弄。”
沈父侧耳听着卧室的动静,没有再开口说话。
卧室里,传来沈母温柔地说话声,“阿远,今天穿这件新毛衣,暖和。”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定是沈母在帮沈慕远穿衣服……
沈慕蓉调整好情绪,低声道,“爸,我还要去市里赶火车回云城,我就先走了。”
说着站起来,向自己的卧室走去,她的卧室就在沈慕远卧室的旁边。身后的沈父,一脸阴沉地看着女儿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拖着行李箱从卧室出来,沈母也带着沈慕远出来了,她又跟沈母告辞道,“妈,我先回云城了。”
沈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没看她,只是殷勤地揽着儿子,笑着道,“阿远,要不要吃葱花面,加一个你最爱吃的荷包蛋。”
阿远摇头,撒娇道,“妈,昨天早晨才吃了面,我今天想吃鸡蛋灌饼。”
沈母叠声道,“好,好,我现在就去弄。”
阿远又喊住前方的姐姐,大声道,“姐,你到云城了,记得给我买乐高的玩具寄回来啊。”
沈慕蓉回头,答了一声好,看着这自己住了二十四年的房子,原来的两室两厅,把一个阳台和过道的一部分打通连一起做了她的卧室,变成了三室两厅。
餐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工笔莲花图,那是她画的,一张四方的老旧木头餐桌,铺着一张米黄色绘着花朵图案的桌布,坐在西边的沈父正把碗里的鸡蛋夹给沈慕远,一边道,“阿远,先吃个鸡蛋垫垫底。”
原来父亲,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她不想再看,却抬不起脚,她的心底多么渴盼有一个人能喊住她,可是没有,从1998年开始,就没有了,她却从来不死心。
这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血亲,曾经,在她的小时候,她也拥有过,现在阿远拥有的一切,她记得的。
可是现在,为什么,他们再也不会看到她,再也不会那样对她?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终于抬起脚,出了家门。他们知道她走了,去了云城,却不会想要去送送她,也没有人为她准备家乡特产带去云城,更没有殷殷嘱咐,说得最多的只有那个字——钱。
门缓缓地关上,却关不住屋子里沈父沈母对沈慕远的嘘寒问暖,一声又一声,是沈母的声音,“阿远,小心烫。”
她犹豫片刻,正打算抬脚下楼梯,突然听到沈父在问,“蓉蓉这次回来,给你多少钱了。”
她缩回了脚步,站在门口,大气不敢出,倾听屋子里的动静,沈母不耐烦道,“那天不就告诉你了吗,四万块钱。”
沈父不相信道,“怎么才这么点,阿远寒假还要去学钢琴,又要交一年的钢琴学费了。”
他接着道,“下个月她发工资,你就打电话给她,要她把钱打回来,免得都给了外人。”
沈母点点头,阿远插嘴道,“妈,我不想学钢琴了,好累。”沈母安抚道,“阿远乖,妈妈陪着你去……”
沈慕蓉不再往下听,两只手抬起行李箱,决然地下楼去,去云城。只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留给再也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