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节 烂泥潭
(一)
“翔一样的宪兵!”
这是A国海军上尉“头猪士”对所谓“台东宪兵队治安特遣区队”的评价。话虽如此,他也只敢在拐弯式瞄准镜里观察对手。
十多分钟以前,集“麻省理工铁拳”、“哥伦比亚猎手”、“库尔德之友”、“斗猪士”等荣誉于一身的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K701特遣组指挥官,险些被对面那个稚气未脱的娃娃中尉一枪裁决。
那熊孩子退去后还用高音喇叭叫嚣:“本人姓黄名笑,笑到最后的笑!”
看守所本就不大,监区更小,在如此狭窄的对战环境下,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若非监区入口有上百名人质挡着,海军上尉“斗猪士”、陆军中尉切尔和K701特遣组余下四名成员早就被手雷、火箭筒和自动榴弹发射器轰成渣,连身份铭牌都会熔化掉。
好在切尔中尉出了个主意:“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威胁和一丝生的希望,他们便会像羔羊一样听话。”
K701特遣组通过定向爆破,堵死监区一层除西面正门以外的所有入口,接着在正门设置沙发、柜子之类并不坚固的障碍物,然后将人质全部驱赶到障碍物后,要求他们面朝外抱头蹲下。
障碍物只有齐腰高度,站起助跑可跨越,再不济也能爬过去,但正如切尔中尉所说,当M249班用机枪在一层楼道里放下双脚架时,本来还有些混乱、骚动甚至愤怒的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没有人动,没有人拧头看背后,更没人敢第一个跳出来挑战机枪手的决心。
机枪手是趴着的,外面的直射火力威胁不到,使用手雷和抛射榴弹只会伤及更多人质。正门对面有一栋办公楼可居高临下,但门洞高度有限,对面不论在哪一层都只能看到塞满楼道的人质。
如此,对方只有三种方法可以破局:
一、烟雾弹、震憾弹开道,CQB(室内近距作战)歼敌。
二、发挥人数优势,正面牵制,侧翼突击。
三、突突了事。
切尔中尉首先赌对了第一点——对面真是“翔一样的宪兵”,不是演练过无数次人质解救的专业反恐部队。回顾2002年莫斯科剧院人质事件,毛子动用“阿尔法”、“信号旗”等国际顶尖特种部队和秘密麻醉气体,尚且付出百名人质死亡的代价,他们能比最精锐的毛子更厉害、更坚决?
不出所料,那娃娃中尉首先选择了第二种方法。十多分钟前发生在监区一层南墙的爆破堪称漂亮,但突击很失败。六具宪兵的尸体,“斗猪士”一人就包揽了半数。有两具尸体正好卡住炸药破开的墙洞,即使外面的人想拖回去也得冒很大风险。此时对面办公楼里只有争吵,似乎悲痛欲绝,也可能在讨价还价……
至于第三种方法,别忘了他们是干什么来的。即便不是奔着目标人物来,他们也得掂量下自己的承受能力。
“斗猪士”刚刚还调侃留守一层的两名“海豹六队”:“如果他们全部站起来,你们真会扣动扳机吗?”
机枪手谴责道:“这是屠杀,长官。”
观察员兼弹药手(M249不需要副射手)犹豫片刻,“如果一天枪毙十个死刑犯,我最多坚持三天。问题是他们会全部站起来吗?我是说,这群可能是哄抢超市,或者砸开军需仓库的嫌疑人,他们会不约而同,难怕是争先恐后地,站起来吗?”
A国人只相信眼睛和数据,从不做无谓猜测。
“斗猪士”不得不承认,切尔中尉是认真学过东亚文化和群体心理学的情报事务助理——K上校挑了个好帮手。
二层楼道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斗猪士”上尉、切尔中尉和K701特遣组情报军官正在此席地而坐。
三层即最高层,仅留医务军士一人负责高空观察。通往天台的楼梯已经堵死,上去等于送死。
部署在看守所外围的双人潜伏组自这边交火后便没了音讯,但对潜伏者而言,没音讯往往是好消息。
K701特遣组七名成员,外加K部门情报事务助理切尔中尉,暂时无一伤亡。
“看你文质彬彬,想不到内心如此阴暗。”“斗猪士”一脸快意地看着切尔,仿佛自己才是始作俑者。
“别小看那小屁孩。”切尔中尉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那位老谋深算的K上校,“从看所守墙破那一刻起我就确信,他是整场行动的指挥官。他枪法很好,刚才要不是猪队友挡住视线,第七具尸体最可能是你。”
“我不相信中国人会派一群乌合之众来,准确说,是收买,但事实如此。”
“该启用备用方案了。”切尔中尉往北约制式5.56x45毫米口径步枪标准弹匣里压子弹。
“斗猪士”叹气道:“你确定管用?”
尽管在刚才的战斗中,他们果断将背后交给了彼此,但“斗猪士”上尉仍然做不到百分百信任切尔中尉。
与推崇“多面手”的海军“海豹”不同,陆军的游骑兵、“绿色贝雷帽”和“三角洲”均强调“一专多能”,K部门情报事务见习助理、陆军中尉切尔才考取作战参谋资格没多久就介入指挥事务,他真以为自己是“海豹六队”?好吧,人家终归是K上校的代理人。
“斗猪士”起身走到东边一间房,拖出一只麻袋。
他只用一支手,拖得毫不费劲,因为麻袋里的身体不足60公斤,且虚弱无力;他另一支手提着M4卡宾枪,已挂好M203榴弹发射具。
切尔中尉将四个压好的弹匣,和两枚枪挂榴弹,交给“斗猪士”上尉。
“斗猪士”留恋地看一眼隔壁墙角的老伙计——从加入“海豹”那天起就信赖有加的M16A4。
M16A4具有精确率极高的单发和短促迅猛的三发点射模式,帮他解决掉不少自以为喂过很多子弹的狙击手和感觉良好的突击手。但是今天,他要当火力手,要用猛烈而且持续的火力轰掉不能小看的小屁孩。至于之后有没有更棘手的对手,鬼知道。
“这是K上校的备用方案,不是我的。”切尔中尉踢一脚麻袋,“中国人迟早会来,会来的中国人不可能忽略她的身份——如果连这最后的筹码都不管用,我们只能投降。”
麻袋没有太多反应,只是挣扎了两下以证明自己活着。
“好吧。”“斗猪士”至少信任K上校。
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的上校不少,但能让司令官玛莲空军中将破格委任,实际把持亚太地区秘密行动大权的上校独一无二。两天前,太平洋战区最高司令官莱布其海军上将甚至亲自去电K部门,询问K上校去向,这在平时是几乎不可想象的。换句话说,如果K上校此次失联无助于大局,莱布其上将在厄斯朱总统面前一句话就能结束玛莲中将的军旅生涯。
午间斜射进入监区二层的阳光,灿烂得有些虚假。
头顶响起急促的脚步,紧接着窗户破碎,一阵爆炸。医务军士从三层退下来,样子狼狈,好在身上一样没少。
“他们准备从北面攀爬。”医务军士如是说。
正在15瓦电台旁打盹的情报军官睁开眼。K701特遣组的情报军官兼有两年以上作战参谋资质,并熟悉包括通信在内任意三门特种部队专业技能,必要时可接替指挥。医务军士也并非只做医务,“海豹六队”任一成员放在任一常规步兵单位,都能够胜任武器、通信、工程、医务四项基本军事职业中任一种。
情报军官没有废话,只是看了一眼。
“要是亲眼所见,我已经变成尸体!”医务军士毫不意外地看懂这个眼神,“我听到绳索弹射器的声音,这难道不够?”
K部门情报助理切尔中尉耸耸肩,替K701特遣组的同行解释道:“绳索弹射器?嗯哼,那是看守所为警察机动队准备的,但台东宪兵队不是特警队。就算多几个小屁孩那样的‘夜鹰’出身,平面突击仍然比爬上天台,再顺着狭窄楼梯攻下来容易。”
“夜鹰?”“斗猪士”有点兴奋。
情报军官关掉已经没有网络信号的平板电脑,说道:“台东宪兵队确实有个叫黄笑的中尉,曾在GJ安全特勤中心服役,现任宪兵治安区队执行官,他口口声声追捕的逃犯令狐迟,正是该区队指挥官……令狐迟在行动简报里出现过,不久前,K上校曾安排他与90488会面……”
“是我负责搜身。”轮到切尔中尉叹气。
“果然是你!”斗猪士”拍手大笑,“你搜他身,然后带他的追踪器,引来一大票翔一样的宪兵……有趣,真有趣。”
情报军官嘀咕道:“幸好天晴了。”
(二)
天气突然转晴,让令狐迟的心情陷入低谷。
他刚刚摆脱两个伏地魔的追杀,逃出山林。好消息是证实了敌人的外围存在,并迫使隐藏在山头某处的无线通信中继机暂时停止工作,坏消息是然并卵。
天晴了,空军的F-22制空战机、海军舰载航空兵的EA-18G电子战机、陆军第160特种作战航空团的AC-130炮艇机和“隐形鹰”武装运输直升机、陆军游骑兵的“渡鸦”无人机会以叙利亚战场望尘莫及的速度如约而至。A军遇强更强,对垒世界第二强军,绝不可能纠结军费开支那点小事。
令狐迟这时想起那个叫肖杨的人。
计深虑远的“红色仓鼠”也好,佛挡杀佛的“红色冷月”、千里杀人不留名的“孤影狙杀英雄”也罢,即便号称地下最强的铁豹堂倾巢而出,在guojiajiqi炮火下统统是蝼蚁般存在,正如大哥所说:“机关算尽不如肖杨一纸手令。”
“没指望你管用,至少你给我拖住。”令狐迟在对讲机里是这么跟黄笑说的。
伏地魔没跟来,他敢用无线电了。几分钟前他还通过黄笑架设在看守所办公楼上的大功率电台中转,向台东特委联络员贾溪发送定位数据。贾溪会来,而且是亲自来,不出意外的话,毒蜂堂小股先锋和铁豹堂大队人马已经在路上。
看守所里真正的敌人不多,听黄笑讲“不明身份一人、统一服色五人”。
K上校老奸巨滑,眼下行踪成谜,能让他放心托付的“统一服色五人”岂是一群乌合之众对付得了的。
令狐迟判断,这次依然是“海豹”,甚至可能是“海豹六队”。
海军“海豹”的编外精华版“海豹六队”、陆军“绿色贝雷帽”的加强版“三角洲”均为Tier1级(经费最高等级)特种部队,均作为A国特种作战司令部的第一行动梯队,置于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直接指挥下。
两者实力相当,只是定位不同。
“海豹六队”成军较晚,定位于全球反恐行动和小规模突袭,刺杀某登行动堪称传奇。“海豹六队”的很多行动,往往zhengzhi意义大于军事意义,白宫需要他们出镜,海军高层也乐意上镜,正所谓“水兵的嘴,大海的水”,因此民间拥趸甚众。
“三角洲”成军于冷战中期,侧重于大型军事对抗背景下非常规作战,又因时代发展兼有一定反恐任务。伊朗人质解救行动首战告败,“黑鹰坠落”代价惨重,使其在民间“败绩累累”,另一方面,冷战后某些军事行动的特殊性,决定其保密级别高于“海豹六队”,用中国同行、“红蜘蛛”前任指挥官胡安上校的话说:“胜之不扬名,败且任凭说……军人因战而生,为战而死,哪管了身后毁誉。”
两者编组模式也不同。
“海豹六队”常常需要孤军深入,因此要求成员“多面手”,实际作战编组人数或4、或42、或8、或12不等,灵活调配。其单位精干,讲究一击必杀,但自持能力不高,长时间、高强度作战须有体系联动支持。
“三角洲”成员专业划分细致,最小作战单元必定涵盖指挥、作战、情报、武器、通信、工程、医务六项专业,注重成建制作战能力,自有保障支援体系小而全,地面作战环境下生存应变能力更高,必要时可与优势步兵部队正面对抗。
*/注:文中“海豹六队”“三角洲”均为民间俗称,官方名称多有变化,为便于阅读不再赘述。
K上校是陆军上校,步兵出身考入陆军游骑兵学校,在“绿色贝雷帽”服役多年,后进入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行动部门。按理说,应当对陆军特种作战部队有更深入的认识,不像民间军事爱好者那样对“败绩累累”的陆军“三角洲”存在偏见。
但从之前W字号部门提供、原三部七处补充勘定的资料看,K上校从来就是个异类。
作为行动部门指挥官之一,K上校依仗玛莲空军中将的信赖频频插手训练部门事务,将陆军特种部队的专业划分强加给“海豹六队”(虽然本身就具有实验性质),推行其所谓的“敌后52模式”。
出勤编组上,“5”即2名枪炮军士(类似于陆军的武器军士)、1名通信军士、1工程军士、1医务军士,“2”即上尉衔的指挥军官和中尉衔的情报军官(助理作战)。在此,K上校尤其强调5名军士的专业权重,筛选人员时比2名军官更严格,陆军特种部队作风浓厚。
作战部署上,K上校明确将枪炮军士资深者与通信军士另成一组,视情况或内线机动,或外围策应,另一方面又格外强调2名军官的作用,要求指挥军官“行动表率”,要求情报军官“始终处于最安全位置”“若接替指挥,应优先组织撤离”。在此,K上校就显得很“海豹”,绝口不提正面对抗优势步兵。
曾有一位准将公开批评他:“中国书看多了。”
K上校露出洁白的牙齿,憨笑不语,只在某个多喝三两二锅头的夜里登录化名注册的某博,“中庸不是合稀泥。”胡安上校化名点赞道:“大马湿气重,昆明欢迎你。”
看守所里“统一服色五人”,加上外面两个伏地魔,不正是“52”?这种明显有违“4或42的倍数”定律的特战编组,显然只有名为“特战开发”、习惯不按常理出牌的“海豹六队”才能适应。至于“不明身份一人”,应该是那位倒霉而幸运的追踪器携带者——他居然没被泥石流卷走。
“最后一次。”对讲机里忽然传来黄笑的声音。
(三)
黄笑很年轻,但参军八年了,还是个中尉。
因为不够聪明,不够努力吗?当然不。他至少有自知之明,知道考不上名校,所以从职高二年级起就跟着体育生跑步,体育生三圈,他五圈,直到凤山军校选考官一进校就看上他。虽然上的是专科班,读的是步兵,他始终拿司法考试的标准要求自己。军校毕业进宪兵训练中心时,他已经啃完了大多数律师该看的书。学历和智商限制了发展,没关系,军队比大学更需要埋头苦干的人。宪兵训练中心希望他留校,他毫不犹豫留校,在本科出身同僚们异样的目光下狠狠操练那些只想混日子的后辈。新北宪兵队指挥官要他多驻守半年,他毫无怨言担起指挥官小舅子的责任,白天应付吃太饱的校官们无理刁难,晚上与酒吧门外兵痞子斗智斗勇。指挥官退役前忘了承诺,没替他解决待遇,没事,“铁卫营”需要他这种身材棒、体力好、能做事的人,“夜鹰”突击队、“GJ安全特勤中心”也先后抛来橄榄枝。不论驻守哪个单位,他都兢兢业业,心无旁骛,从不理会网红美食店老板兼老板娘的奚落和劝说。
美食店的营收极度依赖大陆客,他知道老妈的生意做不长。
当局果然走向极端。老妈心脏病发作死在电视机前第二天,他用最快速度贱卖门面、还清贷款,给老妈的骨灰盒找个不会被远程火箭炮照顾到的地方,连夜赶回军营。台北不出所料失守,A国人果然介入。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战前演练过无数次的“战略转进”会在一波精确打击下变成溃败,他打红了两支冲锋枪,也没能阻止四面八方的败兵冲散“统帅”卫队,“镇定自若”在高雄郊外找到“统帅”的“侍卫长”也记不得“转进”中有过一个神勇的宪兵中尉……
好在,当年的新北宪兵队指挥官在台东街头上认出了他。
老长官重征入役,在高雄兵变后重组的宪兵总局任副局长,分管社会调查和反情报。老长官面无愧色,再度委他重任,于是,他来到令狐迟身边,第一次拥有与将军们直接交谈的资格。
他可以使用任何一部电台,要求任何一个话务员转接侍卫长室任何一个单位和个人,包括“侍卫长”花定远海军上将本人。
可是那又如何?大厦将倾,连全球最强海陆空天混成集团最高指挥官莱布其海军上将都只能说“尽力”。
“想要投名状吗?”黄笑现在问原区队后勤助理万文少尉。
万文少尉不是区队里第一个被令狐迟及其组织收买的人,因为此刻在外面跟令狐迟肩并肩、背靠背的人是钱正民上士。
此外,万文是瘾君子,不符合令狐迟背后那个组织的要求。
黄笑曾经的任务是监视令狐迟,不是调查令狐迟背后那个组织,但宪兵总局对那个组织的了解都在黄笑的脑子里。那个组织要杀人犯、盗窃犯和除了弓虽犯以外的各种惯犯,不要傻子和瘾君子。
“里面有师父要的人,我不知道是谁,你也不知道。我们半路入伙,不算自己人啦。里面的人想必很重要吧?当中尉这么多年我明白一件事,长官没想到的,我们要替长官想到,办砸了我们得自己扛。嘿嘿,有比眼下最糟的情况吗?我那份给你,现在就转账。”
黄笑打开挎包,拿出的不是随时可以转账的平板,而是一小瓶东西——不久前巡视营区时在厕所马桶盖里找到的。
“哦!”刚才还在打呵欠的万文两眼一瞪,“有钱不赚王八蛋!”
又是三发连射,35mm自动榴弹发射器将一枚高爆弹、两枚烟雾弹射进监区三层。趁着混乱,第二条飞索从北面弹射而起,在空中俯身而下,一头扎进天台地板……
架在办公楼上的高音喇叭响起一个陌生而冰冷的声音:
“我是肖杨。CB师挺进队奉上峰令,清除监区所有敌军警宪特人员,阻挡者——杀无赦。”
山下通往看守所应急出口的小路上,令狐迟脚下一滑,摔进烂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