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的一年

突破的一年

那天我独自在伯尔尼逛街。由于早就摸清了路线,脚步就变得潇洒,只一味摇摇摆摆、东张西望。

克拉姆大街起头处有一座钟楼,形体不像别的钟楼那样瘦伶伶地直指蓝天,而是胖墩墩地倚坐街市,别有一番亲切。它的钟面大于一般,每小时鸣响时又玩出一些可爱的小花样,看的人很多。此刻正是敲钟时分,我看了一会儿便从人群中钻出,顺着大街往东走。

突然觉得右首一扇小门上的字母拼法有点眼熟,定睛一看居然是爱因斯坦故居。我认了认门,克拉姆大街四十九号,然后快速通知伙伴,要他们赶紧来看。

现代国际间各个城市的文化史,其实就是文化创造者们的进出史、留驻史。因此,在伯尔尼街头看到爱因斯坦踪迹,应该当做一回事。伙伴们一听招呼就明白,二话不说跟着走。

没有任何醒目的标记,只是沿街店面房屋中最普通的一间。一个有玻璃窗格的木门,上面既写着爱因斯坦的名字,又写着一家餐厅的店名。推门进去,原来底楼真是一家餐厅,顺门直进是一条通楼梯的窄道,上了楼梯转个弯,二楼便是爱因斯坦故居。

这所房子很小,只能说是前后一个通间。前半间大一点,二十平方米左右吧,后半间很小,一门连通,门边稍稍一隔又形成了一个可放一张书桌的小空间。那张书桌还在,是爱因斯坦原物。桌前墙上醒目地贴着那个著名的相对论公式:E=mc2;上面又写了一行字:一九○五年,突破性的一年。

故居北墙上还用德文和英文写出爱因斯坦的一段自述:“狭义相对论是在伯尔尼的克拉姆大街四十九号诞生的,而广义相对论的著述也在伯尔尼开始。”

伙伴们很奇怪,英语并不好的我怎么能随口把“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这些物理学专用名词译出来,我说我很早就崇拜他了,当然关注他的学说。但自己心里知道,当初关注的起因不是什么相对论,而是一位摄影师。

那是六十年代初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偶尔在书店看到一本薄薄的爱因斯坦著作,谁知一翻就见到一帧惊人的黑白照片。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穿着一件厚毛线衣,两手紧紧地扣在一起,两眼却定定地注视着前方。侧逆光强化了他皱纹的深度,甚至把老人斑都照出来了。当时我们的眼睛看惯了溜光水滑、大红大绿的图像,一见这帧照片很不习惯,甚至觉得丑陋,但奇怪的是明明翻过去了还想翻回来,一看再看。他苍老的眼神充满了平静、天真和慈悲,正好与我们经常在书刊照片里看到的那种亢奋激昂状态相反。我渐渐觉得这是一种丑中之美,但几分钟之后又立即否定:何丑之有?这是一种特殊的美!——我一生无数次地转换过自己的审美感觉,但在几分钟之内如雷轰电击般地把丑转为美,却仅此一次。我立即买下了这本书,努力啃读他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那时正好又热衷英文,也就顺便把扉页中的英文标题记住了。书中没有注明拍那张照片的摄影师名字,这便成了我的人生悬案。后来当然知道了,原来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人像摄影大师卡希(Karsh),我现在连他的摄影集都收集齐了。

人的崇拜居然起始于一张照片中的眼神,这很奇怪,在我却是事实。我仍然搞不清相对论,只对爱因斯坦的生平切切关心起来。因此站在这个房间里我还能依稀说出,爱因斯坦住在这里时应该还是一名专利局的技术员,结婚才一二年吧,刚做父亲。

管理故居的老妇见我们这群中国人指指点点,也就递过来一份英文资料,可惜她本人不大会说英文。接过资料一看,才明白爱因斯坦在这里真是非同小可,他的一九○五年惊天动地:

三月,提出光量子假说,从而解决了光电效应问题;

四月,完成论文《分子大小的新测定方法》;

五月,完成了对布朗运动理论的研究;

六月,完成论文《论动体的电动力学》,提出了狭义相对论;

九月,提出质能相当关系理论;

……

这一年,这间房子里的时间价值需要用分分秒秒来计算,而每个价值都指向着世界一流、历史一流。

这种说法一点儿也不夸张。去年美国时代杂志评选世纪人物,结果整个二十世纪,那么多国家和行当,那么多英雄和大师,只留下一位,即爱因斯坦。记得我当时正考察完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文明、印度河—恒河文明抵达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南麓加德满都的街市间全是爱因斯坦的照片,连世界屋脊的雪峰绝壁都在为他壮威。

二十世纪大事连连,胜迹处处,而它的最高光辉却闪耀在刚刚开始了五年的一九○五年,它的最大胜迹却躲缩在这座城市这条大街的这个房间,真是不可思议。难道,那么多战旗猎猎的高地、雄辩滔滔的厅堂、金光熠熠的权位都被比下去了?

正想着,抬头看到墙上还有他的一句话,勉强翻译应该是:

一切发现都不是逻辑思维的结果,尽管那些结果看起来很接近逻辑规律。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否定逻辑思维是为了肯定形象思维和艺术思维,于是心中窃喜。

这便是我知道的那位爱因斯坦,虽然身为物理学家,却经常为人文科学张目。爱因斯坦的文集里边有大量人文科学方面的篇章,尤其是他对宗教、伦理、和平、人权、生活目标、个人良心、道义责任和人类未来的论述,我读得津津有味,有不少句子甚至刻骨铭心。

在故居里转了两圈,没找到卫生间,开始为爱因斯坦着急起来。怕他也像当初我们住房困难时那样,与别人合用卫生间。这种每天无数次的等待、谦让、道谢、规避,发生在他身上是多么不应该。但一问之下,果然不出所料,顺楼梯往下走,转弯处一个小门,便是爱因斯坦家与另外一家合用的卫生间。

正在这时,钟楼的钟声响了。这是爱因斯坦无数次听到过的,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分。

爱因斯坦在伯尔尼搬过好几次家,由于这间小房是相对论的诞生地,因此最为重要。但瑞士不喜欢张扬,你看这儿,只让一位老妇人管着,有人敲门时她就去开一下,动作很轻,怕吵了邻居。楼下那个嘈杂的小餐厅,也没有让它搬走,那就只能让它的名字在玻璃门上与爱因斯坦并立,很多旅人看到后猜测疑惑,以为那家餐厅的名字就叫“爱因斯坦故居”,终于没有推门而入。

伯尔尼以如此平淡的方式摆出了一种派头,意思是,再伟大的人物在这里也只是一个普通市民。比之于我们常见的那种不分等级便大肆张扬的各色“名人故居”,这种方式更让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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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无疆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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