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战斗出动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每当我拂去厚厚的尘埃,翻开发黄的日记,徜徉在记忆的长河中,就会回想起自己难忘的战斗机飞行生涯,常常会唏嘘不已,感慨万千:二十八年翱翔蓝天,两千多小时叱咤风云,数十次战斗出动。好几个曾一起学习、共同训练的战友发生了飞行事故,化作一颗颗流星,永恒地坠落在大地,令人惋惜,让人痛心。而我虽然也是历经磨难,饱经沧桑,但每次都还能够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圆满完成各项战训任务。是飞行让我学会了勇敢,变得更加的坚强,更加的无畏,敢于面对一切的困难和挑战,使我的人生变得更加的丰满,也更加的骄傲和自豪。
曾有不少朋友都好奇地问过我:“你们飞行害怕不害怕?紧张不紧张?”我也经常会笑着回答:“刚开始学飞行时当然害怕,但后面飞多了也就不那么紧张了。”其实,飞多了有时也会害怕和紧张的。我自己就有一个从未告诉过别人的秘密,因为总觉得很丢人,实在不好意思说,那就是我在第一次战斗出动时竟然腿抖了!
那时我从航校毕业后分到作战部队不久,刚完成战斗机改装。虽然也曾数次战斗起飞,但那多半是演习演练或在我区巡边飞行,还从未在空中直接与敌机剑拨弩张地进行对峙。终于,在那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在那个日出的清晨,在那个南方的沿海机场执行任务时,我第一次战斗出动飞到了战区,受到很大的触动,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
那天我们起得很早,因为要在日出前做好战斗出动的各项准备。正如南朝诗人齐谢眺《京路夜发》所描述的:“晓星正寥落,晨光复映漭”,当我们来到寂静的机场时,天还没有完全亮,但东方已经泛出一缕的鱼肚白,预兆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一轮弯月细得不能再细了,只是标志性地挂在依然黯黑的夜幕上,播撒不出任何的月光来普照大地。只有剩下不多的几颗星星,仍在不知疲倦地眨着好奇的眼睛,打量着世间早起的人们。一阵徐风吹过,让我浑身打了个冷战,料峭的春寒顿时驱走了我剩余的一点睡意。我打着手电筒,在机务人员的陪同下,严格按照规定的路线、规定的内容、规定的方法,由外向内、由左向右、由前向后认认真真地检查接收飞机。一切都很好,都按战斗出动的要求准备好了。战机一改平常训练时不带外挂或少带外挂的单薄形象,如同古代的铁甲武士,是全身披挂,全副武装:航油满箱,炮弹满舱,导弹挂上梁。好一派威风凛凛,真有点杀气腾腾!
检查接收完飞机,我把能提前打开的开关都打开,能提前接通的电门都接通。除了头盔和手套以外,其它飞行装具都放在座舱里,氧气面罩也插好,搭在座舱右壁上,一切都是为了紧急起飞时进座舱后可以尽快起动飞机。回到休息室,我把头盔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然后就穿着抗荷服和衣而卧,也顾不上什么舒服不舒服了,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做好满负荷甚至超负荷战斗出动的准备。
“叮铃铃!”不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我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电铃声惊醒,整个人触电般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同时伸手就把头盔拿到手上,迅速跑到门外。此时天色早已大亮,我一面奔向飞机一面戴上头盔和手套。由于下半身受到抗荷服的制约,所以步伐略显笨拙。但好在我们战斗机飞行员在紧急起飞前登机的时候,也不要求百米冲刺,因为那样消耗体力太多,不仅会影响到进座舱后设备使用动作的准确性,而且气喘吁吁的心情难以平静,精力难以集中,还会影响到后面一系列操纵动作的精确性。跑到飞机下面,我抓紧舷梯三两下就爬进了座舱。好在前期准备充分,所以我面对布满座舱令人眼花缭乱的设备,只需要简单地做了一个打开总电门的动作,然后就开始集中精力穿救生伞了。
“开车,开车,让开车了!”我还没忙乎好呢,座舱旁边的机械师就帮着我起动发动机了。怎么这么急啊?我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信号员,只见他正在把原先手中高举的小红旗使劲地划起大圈来,这是我们协同好的开车信号。把发动机起动起来后,我除了接通正常飞行需要使用的电门外,又一步一动稳稳当当地打开了几个武器控制电门。因为这几个电门平常不怎么使用,不像别的使用起来那么的稔熟,闭着眼睛都行,所以我十分的慎重,生怕弄错。因为别说使用错误了,就是程序颠倒,都有可能造成机载武器不能正常工作,延误战机甚至被敌机击落,而且还可能造成武器误发射,导致我方的重大损失。
为隐蔽战术意图,我们无线电静默起飞,一句话没有。四架飞机配合默契,分成两组,鱼贯而入滑上跑道,加满油门接通“加力”依次起飞。行云流水一般,划出优美的弧线,迎着朝霞,破开淡淡的晨霭,飞向遥远的天际。无法掩盖的是大功率涡喷发动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真是惊天动地,气吞山河,仿佛十万铁甲怒吼出的战斗誓言,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为了尽快争取高度,起飞后我们四机没有关“加力”,直接爬高。我带4号机从长机组右后侧加入编队,刚把队形编稳,就见长机组两架飞机旱地拔葱一般,忽地向上来了个急跃升。我咬紧牙关,使劲地顶住油门,拉着驾驶杆,跟着长机组往上拔。上升角增加很快而且很大,我直感到飞机有点像做斤斗一样围绕横轴急速旋转起来。上半身往后一仰,就快躺在了座椅靠背上,两只脚也都蹬到天上去了。整个地面都被机头和座舱两壁遮挡起来,只能看到前面两架飞机和天空了。
很快,我们就连天空都看不到了,我的眼中除了前面两架飞机之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因为我们倏忽之间就闯入了大片的云中。云的浓度不大,能见度也较好,没有什么颠簸,四架飞机还能够在其中保持云中密集队形编队。但是感觉上很难受,本来上升角已经很大,入云后就感觉更大了,四架飞机仿佛是立起来垂直上升了。没办法,这种错觉一时间很难克服,只能是憋着憋着再憋着。
“730荞麦xxx!”我们仍在爬高,而且还没有出云,指挥所就打破了无线电静默,亟不可待地喊着1号机的作战代号,用暗语引导我们四机转弯。“730明白荞麦xxx!”1号机老练地在回答指挥所的同时,已经带着我们四机在云中进行转弯了。按照有关飞行训练安全的规定,在云中是尽量不要转弯的,尤其是云中编队飞行。但现在不是训练飞行而是战斗飞行,1号机也就顾不上这许多了。可是真正受罪的还是我们三个在后面跟队的僚机,在云中开着“加力”,那么大的上升角,还要大坡度转弯,是很不好编队的。主要就是因为这个错觉,感到飞机离了歪斜的,就像在做斜斤斗一样,而且是四机飞机同时在围绕横轴和纵轴旋转。
好在云层不是很厚,难受的时间还不算太长。飞着飞着,我只觉得头顶一亮,我们四机就鲤鱼跳龙门一般,嗖地一下窜到云上,冲出了令人窒息的藩篱。错觉瞬间消失,刚才还绷得紧紧的四肢也顿时放松下来。得意之余,不假思索,一时间我的脑海里竟浮现出一句不太恰当的形容:“鳌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了。
“龙潭xxx,青田xxx!”然而,正当我一口气还没完全松完,耳机里突然又响起指挥所的声音,这是在用暗语向我们通报敌机的方位和距离。声音虽然很清晰,但是多少有些异常,显得急促迫切。我心里一沉,犯起嘀咕来:“看来的确是真实敌情,不像平常的演习演练!”
很快,我们四机就爬到预定高度,关了“加力”,把飞机改成平飞状态。我再次检查机载武器系统,尤其是相关的座舱设备使用是否正常。虽然飞行在万米高空,相对地面的移动不是太明显,飞机仍像个蜗牛在缓慢爬动,但是我从速度表上能够看出,其实飞机正在以每小时一千多公里的速度风驰电掣。指挥所还在连续通报着敌机的方位和距离,没多长时间就由三位数变成了两位数,近于100公里了。通过经验可以判断出我们正与敌机打对头,即互相对头飞行,相对速度接近每小时三千公里,已经远远超过了音速了!
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我倒没太在意,只是做了做深呼吸,试图把紧张的心理平静下来。但是,可但是,呼吸还没来得及调匀,腿怎么也抖起来了?我的那条左腿竟然突突突地抖起来了。是颤抖吗?此时此刻也只能解释为颤抖了,就是因为胆小造成的颤抖!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并没有紧张到那种程度,怎么腿抖起来了呢?不至于吧?于是我把握着油门的左手腾出来,使劲按在左腿膝盖上,想先把它按住再说。结果居然没按住,左腿竟然带着左手一起抖起来了。没办法,我干脆用左手揪起左大腿上的一块肉,使劲地掐了掐。哎呦!疼得我直龇牙,禁不住在心里暗骂起来:“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抖什么抖啊?关键时候怎么要拉稀呢?咱可丢不起这个人啦!”
还是这一招好使,在钻心般剧痛的强刺激下,我的左腿到底还是平静下来了,不再抖动,稳稳地踏在了方向舵上。四肢终于重新协调配合起来,在大脑的统一指挥下,紧张高效而又准确无误地操控着飞机。
指挥所引导我们向左做了一个90度的转弯,然后就让我们保持直线飞行,并注意向右边3点钟方位进行警戒搜索。此时,我们与敌机已经由打对头变成了同方向,保持航迹平行飞行,我们在左敌机在右。我带着4号机做了一个战术机动,占据在长机组的后方靠近敌机一侧,编成了大间隔、大高度差的战斗队形,掩护长机组。然后我就凝神静气,瞪大眼睛,极尽目力,向指挥所通报的方位,沿着天海交汇处的一线之间,波浪形仔细搜索起来。然而,天海相接,渺渺茫茫,虽然我差点就要瞪出眼泪来,但来回搜索了三遍却也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继续搜!我丝毫没有退却,一点没有气馁,眨了眨眼睛,调节了一下瞳孔。看见了!看见了!终于抓住狐狸的尾巴了!突然,天海之间有一丝细如毛发的白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再睁大眼睛往白线的前端寻找,隐隐约约地就可以看到两个很小很小的灰色亮点,若隐若现。如果不是后面拖曳着的白色细线暴露了它们,是绝对看不到的。没错,白线是敌机拉出的尾迹,小亮点就是敌机!
与飞行表演不同,表演时飞机尾后拖曳的彩色烟带是由专门加装在飞机上的拉烟罐放出来的,是为了增强视觉效果,好看;而飞机在高空飞行时拉出的白色尾迹则是由于气温低、湿度大,发动机喷出的高温气体迅速凝结成了水汽,在天空中短时留下飞过的痕迹。这对其它飞机来说倒是无所谓的,但对战斗机来说,却是个大问题,有时甚至是致命的问题,因为白色的尾迹很容易暴露目标,让对方能够提前数十公里目视发现。
从目前的敌我态势来看,各有利弊:我们已经处于敌机中距拦射导弹的杀伤范围了,而我们的飞机相对落后,只能配挂近距格斗导弹,是奈何不了对方的。他们只用简单地向我们做个转弯,就可以构成拦射条件,率先对我们发起中距攻击;但是我们尾后没有拉烟,隐藏了行踪。他们肯定还没有目视发现我们,而且就是再接近个一二十公里也未必就能发现。我们可以隐蔽接敌,及时占据有利位置,抢先发起近距攻击。要知道,那时虽然空战已进入了超视距时代,但并不是完全就能靠超视距攻击解决问题的。能否目视先敌发现仍然十分的重要,是近距格斗的先机,一定要抢占的。同时我们还有数量上的优势,虽然我们的飞机不如敌人的先进,但是我们可以利用数量上的优势,把他们双机分割开来,令其首尾不能相顾。然后采用夹击战术,两个缠住他们一个打,就不信打不过他们!平常训练时,这种以劣胜优的战法我们经常演练,还是较有成效的。
看见了就不能再放掉!我用警惕的眼睛盯着目标,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唯恐稍微一眨眼就会丢失目标。驾驶杆上的射击扳机也早已放下,只差把食指搭上去了。耳机里面不时地传来持续的呜呜声和断续的滴滴声,那是翼下携挂的近距格斗导弹红外导引头高速旋转的信号,标志着导弹已经加温完毕,工作良好,随时可以发射了。
当时气氛非常紧张,真的是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发。因为只要有任何一方做出进一步逼近的举动,哪怕只是佯动,都会引起另一方的强烈回应,极可能“擦枪走火”,导致一场空战。所以双方都很克制,都严格保持同向平行飞行,没有去触碰对方的底线。这是一场沉默的较量,沉默得有点令人窒息。座舱里面发动机的轰鸣声已经没那么强大了,却仍然鼓噪着我的耳膜,所以听得见氧气面罩里唇片一张一合的“呼哧呼哧”声,说明我的呼吸很急促,心理压力很大,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数分钟后,天海之间的那丝白线倏忽间消失,前面的两个亮点也紧跟着看不见了。正当我有些迷惑并想尽快重新搜索到目标之际,指挥所引导我们四机向左回转,原来是敌机先行退却了,我们也该返航了。跟随1号机转弯对向机场后,我长松了一口气,终于经受住了如此严峻的战场考验,面对强敌,我们既没有吃亏,也没有示弱,更没有上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是我们,用蓝天骄子的赤胆忠诚和英勇无畏,守卫着祖国神圣的领空,筑起一道牢不可破的空中长城。虽然我有过胆怯,但更多的还是勇敢坚强;虽然也曾紧张得腿抖,但最终还能沉着应对。
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我也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只是自己想起来的时候仍觉得有点汗颜,会自我解嘲地笑一笑。另外我还有一点想不通的,就是曾听说过有的飞行员在战斗起飞前高度紧张,两手抓着舷梯,但就是两腿发软,怎么也登不上飞机,最后需要机务人员帮忙才爬进座舱,但还没听说过像自己这样在空中接敌时腿抖成这样的。是不是也曾有过,但是因为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飞战斗机,没人看得见,下来以后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讲,所以“江湖”上就没有留下此类的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