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空中跳伞
在2012年7月27日晚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当现场播放了一段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与007第6任扮演者丹尼尔·克雷格共同出演的短片后,两人坐着直升机飞抵伦敦碗体育场上空。正当众人揣测直升机该如何降落时,86岁高龄的女王竟变身“邦女郎”,和007一起背着降落伞纵身跳下直升机!这一幕,无疑成为整个开幕式上最令人叹为观止的经典场景之一,通过电视直播传遍了全世界。
正如许多人猜想的那样,从直升机上跳下来的并非丹尼尔·克雷格和女王本人——开幕式当晚,假扮007的是跳伞高手马克·萨顿,而假扮“邦女郎”的则是马克的同伴——同是跳伞高手的加里·康纳利。据报道,现年41岁的马克·萨顿是一名英国前军官,同时也是英国最优秀的跳伞运动员之一。他有着多年丰富的跳伞经验,曾多次背着降落伞或者身穿一套蝙蝠侠似的“飞翼服”从数千英尺高空纵身跳下,创造了多项惊人的跳伞纪录。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开幕式上有许多复杂而精密的高科技悬吊场面,所以在伦敦碗体育场上空布满了钢缆和电线,造成这次空降任务难度极大,万一马克和加里被这些线缆缠住降落伞,必将发生危险。但最终两人凭借高超的技艺,还是有惊无险地安全落地。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经历过如此高难度跳伞任务的马克,却在同年8月14日再次试图挑战极限,身穿“飞翼服”于瑞士和法国边境附近的阿尔卑斯山脉进行跳伞表演时,竟疑因遭遇强风发生意外失去控制,最终高速直坠山脊,当场惨死!
消息传出后,他的好友和许多粉丝都唏嘘不已,深刻怀念。加里沉痛地对记者表示:“我失去了一位密友,他是那么聪明、幽默。”同时,加里在他的“推特”上告诫道:“所有跳伞者都应牢记安全第一,作出明智的选择。你必须知道你的极限和所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活着把你的故事告诉那些爱你的人。”
我虽然不是伞兵或跳伞运动员,但我是飞行员,与他们同在蓝天上翱翔,所以也能算是半个同行吧。二十多年里,我在战斗机上飞行了两千多小时,在运输机上跳了两次伞。都是训练跳伞,一次陆地,一次水上。虽然跳伞的次数不多,但却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和感悟,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做孤军奋战,什么叫做生死一线,甚至是什么叫做“劫后余生”。当时听到这位让世人包括我在内都十分敬重的传奇人物不幸罹难的消息后,我在震惊之余,也是惺惺相惜,颇为痛心,不由得就会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跳伞那惊心动魄的难忘经历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季,我还不到二十岁,正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伙子,但却遇到了当兵以后的第一个怕事,那就是空中跳伞。进行跳伞训练的那些日子非常辛苦,这是我们招飞入伍后面临的第一次专项科目强化训练,也是作为飞行学员上飞机学飞行前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科目训练。所以学员大队抓得很紧,组织我们一整天在那儿跳啊跳的,主要就是从2米平台上往沙坑里跳,练习离机和接地动作。每天要跳上几百次,第一天下来就是两腿酸痛,有的学员膝盖和脚踝都肿了。上下楼困难还好克服,最难受的是上厕所大便,蹲下以后不扶着墙就站不起来了。我们耳畔白天不断充斥以及夜里不停回响的就是教练员的“跳!”有时在梦中都会被这句口令惊醒,浑身一个激灵。
时间真是有些奇妙,有时快来有时慢,全看你是想它慢来还是想它快,反正它总是会跟你拧着劲、反着来。那几天地面训练虽然很辛苦,但是却感到日子过得很快。主要是因为苦点累点都还好忍受,心里胆怯却不是那么好克服的,所以就有点害怕正式跳伞那天的到来。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给我们那时还比较稚嫩的心理增添了不少阴影。一是在前两天,教练员组织包伞,就是教我们自己动手把自己第三天正式跳伞要使用的伞具包扎好。一大连籍飞行学员在包伞时不认真,还跟别的学员嬉笑打闹。教练员训斥他不好好包伞会发生问题的,后天跳伞时打不开伞怎么办?就这么一句简单并不算刺激人的话,竟然把这哥们吓哭了。哎呀妈呀!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唰地一下就淌下来了。他十分沮丧和惶恐,虽然老实下来但却并没有安静下来,一面低着头整理伞衣伞绳,一面哭哭啼啼地嘟囔着:“俺们一个老乡前几天在X航校跳伞才发生事故摔死了,你还这么诅咒我干什么?”年轻的教练员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更没听说过他说的这件事,所以颇有些惊讶,脸尴尬得都红了,就没有好再说什么,低着头走开了。其实根本没他说的那么回事,都是他们那些老乡之间以讹传讹的。那时的通讯工具主要是靠信件,远没现在的网络和电话这么发达,经常会误传一些信息,而且要等较长一段时间才能得到纠正。所以直到几个月以后,他自己以及我们才都搞清楚和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当时他突然爆出那么猛的料,加上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由不得你不信啊!真就如同在我们心里爆了一颗重磅炸弹,全懵了,个个被吓得张大了嘴巴,有些人两眼都有些发直。二是在前一天,航校组织我们第二天将要正式跳伞的飞行学员观摩保伞员集训队当天的跳伞训练,也算是给我们做个示范。结果是大跌眼镜,有违初衷不说,还反而进一步增加了我们的心理压力。当时我们都坐在降落场,抬头看着天空,凝视着那架逐渐飞近的飞机。讲解员告诉我们:飞机已进入空降地带,马上就要开始跳了。可是他这话讲了以后很久也没看到一个人跳出来,直到指挥员着急地用话筒大呼小叫了一通之后,才看到飞机尾后绽放出一朵朵的伞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跳出。等到他们着陆时又出问题了:大部分人没有落进降落场,而是落到外面的维族人瓜地去了。而且还有两个着陆动作也不对,不是要求的顺风,而是逆风着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第一名跳伞员临阵胆怯了,用双手死死地把着舱门就是不敢往下跳。教练员用脚踹也踹不下去,最后只好把他拉开,不让他跳了。这就延误了跳伞时机,造成后面的保伞员都无法落进降落场里面。那两个逆风着陆的是因为只顾着在瓜地里寻找平坦的降落点而精力不够用,来不及调整方向就仓促着陆了。要知道这些保伞员可都不是第一次跳伞了,有的还是从空降兵部队调动我们航空兵部队来当保伞员的,据说他们跳伞就跟我们出个操一样的简单,是家常便饭,有的至少都跳过好几次伞了。作为老手他们尚且如此,还有临阵脱逃不敢跳的和跳不好的,那么作为新手我们可怎么办啊?
“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再怕跳也得跳,那一天是躲不掉的!正式跳伞那天我们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被一阵刺耳的起床哨声从半睡半醒中惊起。因为大部分学员都和我一样,上半夜没怎么睡着,下半夜困极了刚刚迷糊着了,有的甚至是彻夜未眠。天亮以后我们就要正式进行空中跳伞了,大家心里都很紧张,个个如卧针毡似的,哪里还能安然入眠呢?
到了机场后,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又圆又大,红彤彤的,染红了小半个天空。真可谓霞光万丈,普照大地,点石为金一般,把戈壁滩上每一块砾石都给镶上了一条明亮的金边。谁说必须是金子才能发光?这些经过亿万年风沙磨打的砾石不也是照样能熠熠生辉吗?关键是看太阳能不能照射得到。别看我们现在一个个畏缩得像小鸡雏似的,但是我们早晚会成长为英勇无畏的蓝天雄鹰!毕竟是7月的大西北戈壁滩,太阳出来后很快便是热浪滚涌,远处的天山就像是隔着火焰看上去那样,竟然不停地扭动起来,变得有点像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好在天公还算很作美,晴空万里,天上一丝不挂,没有一点云彩。风也不算大,只有2米每秒左右。教练员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跳伞天气,尤其适合我们第一次跳伞,这才让我们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了稍许宽慰。
噗噜噜,噗噜噜,老旧运输机的发动机喷出几缕蓝烟,螺旋桨忽闪忽闪几下,由慢到快高速旋转起来,发出的声音竟如同一台拖拉机一样的粗重和吃力。墨绿色的机身就跟老式的绿皮火车颜色差不多,看上去像个老古董,真的有点让人担心它究竟能否拉得动我们这么多人上天!我们一批8名飞行学员排成一队鱼贯而入,忐忑不安地登上飞机,感觉似乎还有些悲壮。临上飞机之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洪荒寂寥的戈壁滩,居然倍感亲切,颇为难舍,心里默默祈祷:大地啊母亲,一会儿您可要仁慈啊,一定要用您柔软的双臂轻轻地把我们接住,抱在您温暖的怀里!
进机舱后,我们按顺序依次坐下。机舱里面比较简陋,两边设置了两排可以折叠收起贴在两壁上的铁皮座椅。我们是先跳伞的坐后面,后跳伞的坐前面。跳伞的顺序安排很有意思,不是根据技术动作好坏、心理素质优劣,而是根据每个人的身体重量。也就是体重重的人先跳,体重轻的人后跳。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跳出机舱后后者赶上前者,以确保相互之间能够保持安全间隔。因为两具伞在空中不能挨得太近,否则会造成重叠失速或者是伞绳缠绕,轻者一具伞失效,重者两具伞全部失效,后果不堪设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跳伞表演时跳伞员都是没开伞之前做一些手拉手的动作,而开伞时以及开伞后都要分开并保持一定的安全间隔。
别看本人身高不高,可是体重却是不轻,所以被安排在了第二名跳。机舱门在飞机左边后部,我的座位是在机舱右边最后一个,斜对着舱门。我的左手是一个没有座椅的空位,同时也是我们跳伞的起始站立位置。第一名跳的座位是左排最后一个,紧挨着机舱门,位于我的正对面。
我们屁股刚坐稳,飞机就有点急不可待地滑动了,一路筛糠似的颠簸着,真就像个拖拉机一样。转弯上跑道后,稍作停留便加满油门起飞了。这个阶段螺旋桨噗噜噜、噗噜噜的声音明显变得急促起来,最后变成了连续的嗡嗡声。噪音非常强烈,仿佛就在头顶上敲着锣打着擦,十分刺耳,给我们原本紧张的心里又增加了一份烦躁。大约也就是过了半分钟左右,我们就觉得屁股有点变轻,颠簸同时也明显变小,教练员大声地介绍这是飞机离陆了。从旁边不大的圆形舷窗看出去,地面的景物不仅是飞速地向后移动,而且同时也很快地向下沉去,飞机正在用全功率大上升角快速爬高。爬升到两百多米的安全高度后,飞行员收小油门,减小发动机转速,发动机的噪音也随之明显减弱。这让大家感觉舒服不少,起码说个话都能听到了,不用像刚才教练员那样扯着嗓门喊了。但是,可但是,我们很快就同时面临三重挑战了:除了对空中跳伞本身的恐惧之外,还有“二症”一并袭来,即恐高症和晕机症。那时的民用航空远不如现今这么发达,所以所有学员在此之前都没有坐过飞机。有的农村来的甚至没坐过火车,连5层以上的楼房都没上过,离地高度从没超过10米。我虽然生在长在江淮流域的一个省会城市,坐过火车轮船,号称见过些世面的,但第一次坐飞机,一下子冷不丁的飞到这么高的天上,还是比较紧张的。另外就是夏季的大西北戈壁滩上空气流运动比较强烈,飞机开始剧烈颠簸起来。这种运输机由于速度小,所以受气流影响大,很容易就颠簸起来,而且颠簸得厉害。这空中的颠簸可是了不得的,比刚才在地面的颠簸可是强烈多了。地面的颠簸是频率高但振幅小,只是让人不太舒服,但还能忍受。而空中的颠簸则是频率小但却振幅很高,估计瞬间就能上下几十米的,就让人难以忍受了。尤其是向下跌的时候,产生的负载荷非常折磨人的,感觉胃里的食物像厨师炒菜颠大勺一样,被一下子颠起来,都涌到了喉咙,忍不住的话立刻就会从口中喷薄而出!难怪教练员说过,有的战斗机飞行员虽然都飞了上千小时了,经常做横滚、斤斗都没问题的,但是坐上这种老式运输机后搞不好就怂了,一样会交“公粮”的。我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伙伴,都有点脸色发白发黄了,有的喉结一动一动的,那是在做吞咽动作,说明他的胃里已是在翻江倒海了。有的学员都随身携带的塑料袋拿出来,做好呕吐的准备了。
我就比其他学员更糟糕了,遇上了一个想象不到的麻烦,是教练员无意中给我造成的。飞机刚一离陆,胆大的教练员居然把机舱门给打开了,他背着降落伞就像背着炸药包的董存瑞,双手撑住机舱门的两边,雄赳赳气昂昂地俯视着脚下的无垠戈壁,浑身上下洋溢着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天啦!他是英雄了,但可是把我变成狗熊了。我快被他吓死了,紧张得要命。飞机平飞状态时还稍好,我从面前仅一米之遥的机舱门看出去,四分之三是天空,只有四分之一是地面。可是飞机却连续做了两个左转弯,我从机舱门看出去几乎全是地面了。妈呀!我被吓得差点惊叫起来,因为我非常担心自己会滑落下去,从机舱门掉到外面。这就相当于坐过山车时不给你系上安全带,倾斜不超过90度、能保持头部冲上时还算好的,可到了倾斜超过90度、头部冲下的时候,你肯定会非常紧张,担心自己整个人会从座舱里面滑出去的!我只得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座椅的边缘,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再不敢松手一样。可是那个座椅可供我抓的边缘很少,只有靠近臀部两边用手硬挤出来的一点点。因为这些座椅并不是专门为跳伞设计的,只是供一般乘坐的简易座椅,连个扶手都没有。而我们不仅胸前挂着30多公分厚的备份伞伞包,背上还背着同样厚度,但高度却达备份伞2倍的更为沉重的主伞伞包,座椅从里到外的长度不过才50公分左右,所以屁股就勉强只能坐上座椅的一半了。本来已经感觉坐不稳,稍不留神就要往下滑,现在机舱门又打开着,而且飞机还在左转弯,我便更觉得自己正在往下滑,就要跌落到飞机外面去了。所以抓着座椅边缘的手抓得很紧,一会儿手指头就发酸,手心就出汗了。唉!再加上这种老式运输机的机动性能又比较差,转个弯也是慢腾腾的,好不容易才盼到它结束转弯改为平飞,我那颗快跳出嗓门眼的心才终于落回胸腔,稍微得以片刻的安宁。
飞机爬高到800米改为平飞,好在这个高度上没有什么气流,飞机基本平稳下来。我看大家也都略微平静一些,稍稍放松了一下自己绷得紧紧的神经,个别胆大的和性格开朗的还故作轻松地说笑上几句。可惜好景不长,刚刚把狂跳的心速控制住不再增加,突然,嘟嘟,嘟嘟地就响起了一阵刺耳的铃声,机舱前面的一个红灯也刺眼地闪亮起来。这是飞机进入跳伞区域,准备跳伞的信号。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差点抽搐起来,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极度紧张之余,我无意中目睹了坐在我正对面那个学员脸色的瞬间变化,留给了我一生的记忆。他的代号是36,体重最重,所以排在我前面,第一个跳。在铃声响起、红灯闪亮的第一秒时间,他的脸色突然由红润唰地一下变成惨白,速度极快,没有任何中间过渡。我当时直至今天都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脸色会变得如此之快,并且还如此之惨白,几乎就在瞬间。其实他是和我很有渊源的,他祖籍天津,入伍后我们两个就在一个班,我是班长,他是学员。直到高教团他也当了班长,调到另一个班,但是我们还在一个飞行大队。后来我们一起航校毕业,分到一个战斗团,一起完成战斗机改装,又一起被第一批提为中队长。“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我们在一个机场训练,一个食堂里吃饭,一个操场出操,共9年时间。直到跳伞后的第8年,他被调到华北空军某试验训练基地,担任试飞员,我们才各奔东西。第17年,他在西北空军某试验基地担负新型中距空空拦射导弹试飞任务,在空中成功试射导弹之后,放松了警惕,居然在通场时违反规定做了个超低空横滚。然而飞机没有完成这个绕纵轴滚转360度的动作,听说是在接近270度时机翼触地,飞机坠毁,他也永远地留在了西北的戈壁滩上,化作一块砾石,用生命谱写了一曲戈壁壮歌。那片戈壁滩距我们跳伞的戈壁滩近600公里。多少年后回想起来,都还令我们唏嘘不已,感慨万千,因为我们的确熟悉得像家人,亲密得像兄弟。
他到底还是个华北汉子,虽然脸都吓得那么惨白了,但是他的动作却并没有慢下来,更没有退缩,而是按照教练员的手势迅速站起来,走到我左边的那个离机位置双腿微屈半蹲着站好。教练员一声“跳!”他便利索地向前走了三步,从机舱门跳了出去。我在他后面也半蹲在离机位置,看他刚从机舱门跳出去就被强劲的空中相对气流吹得没影没踪了,倏忽之间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惊讶之余也来不及细琢磨什么了,因为教练员的第二声“跳”已经喊出来,并且他的右手同样又搭在我的左肩上,并有点先是半拉后是半推着我。我只好机械地向前走了三步,然后也从机舱门跳了出去。我想应该是走了三步,虽然我当时的紧张程度是记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几步,但是相信地面无数次的练习已经让我们都形成了肌肉记忆。
妈呀!我刚一跳舱门就感觉耳畔呼呼生风,整个人一下子就被一阵狂风吹得往左一倒,四肢肯定也是非常难看地张开了,完全没有按要求保持好离机姿势,颇有些人仰马翻的味道。我也真的不知道自己跳出机舱的时候有没有闭眼,反正即使是睁着眼也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整个人如同突然坠入万丈深渊,虽然是晴空万里,但我眼前简直就是漆黑一片,完全处于发懵状态。按要求,我们跳出机舱后应该在心里默数“001,002,003”,以此来帮助掌握3秒钟时间,之后如果背后的主伞没有自动打开,就需要自己手动拉开胸前的备份伞了。由于此时人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如果只是简单地数“1,2,3”的话,肯定会因为数的太快而不够时间,所以就要求数9个数字来帮助掌握3秒钟时间。遗憾的是这一点我们绝大部分第一次跳伞的人都做不到,反正我是肯定没有做到,全忘记了。后面就在这么稀里糊涂的急速下坠之中,我就听到“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感到脖领子被什么东西使劲一提溜,离了歪斜的人立马就正过来了。瞬间我也就清醒过来,意识到是我背上的主伞已经自动打开,坠向深渊的整个人一下子就被胸带和腿带使劲兜住了。两条腿自然下垂着,空落落地什么也挨不上,从来没觉得用了快20年的两条腿怎么这么派不上用场了。我奇怪地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一个衣服架挂着,悬在了空中,即不再往下掉,也不再往前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吊在那儿。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巨大圆形降落伞,洁白半透明状,尼龙布做的伞衣看上去竟然有点像是塑料布,被相对气流鼓得紧紧的,让人不免有些担心它的强度够不够。透过光线,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一根根像荷叶经脉一样的线条,那是起加固作用的尼龙布条,看上去倒是稍微让人放心一些。我按照地面演练的方法,先是用两手虎口卡住两边的腿带,把它们从我的大腿根部往前推到中间,这样坐得更舒适一些。但是这个简单的动作我做起来还是有点紧张的,生怕会一不留神整个人就从胸带和腿带的包裹中滑落出去。然后再拉下一边的伞带,扯下其中一两根伞绳轻轻提溜几下,稍微改变一下伞衣原有的平衡,让整个伞具带着我向另一边略转一个角度。这个动作也是极其温柔地,很担心会扯坏伞衣或扯断伞绳的。其实,按照要求,我们跳出机舱降落伞打开后,应该及时判断风向并随时调整方向,以便降落在指定的位置。但是,对我们第一次跳伞的人来说,哪有这个精力和能力啊,心里只想着能安全降落到地面就行,随风去吧,爱飘到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
做完这些动作,并且也确认整个伞具牢固可靠、工作正常后,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有了一点闲心看看上下左右周边的情况。只见碧空如洗,湛蓝深邃,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尘埃,蓝的是那么的纯粹,又那么的让人心醉。我刚跳离的那架运输机已经很高很远了,和另外几架运输机各自保持着一定的跟进距离,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只墨绿色的蜻蜓在空中秩序井然地飞过。在我后面跳出的飞行学员也陆续开伞了,洁白的伞衣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地醒目,既像是空中绽放了无数朵盛开的雪莲,又仿佛天女随手撒下的许多白色美丽花瓣,漫天飞舞,宛若仙境。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我的四周则是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摸不到,什么都抓不住,让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旷,甚至都有点孤独和寂寞了。不禁感慨宇宙之宏大,相比较之下人类之弱小了。脚下是茫茫的戈壁大漠,原来在地面领略到的只是它那粗犷豪迈、雄浑壮阔的神韵,现在从空中鸟瞰下来,竟然也有着五颜六色、绚丽夺目的风采。像是用最少的几种元素即青、赤、黄、白、黑五种原色,直接泼到画布上,很少使用中间色彩调和绘制的重彩油画,不仅传承了中国工笔重彩画的“三重”特色,同时还极具西方油画的立体质感:戈壁滩的北面是东西横亘在新疆中部的天山山脉,绵延1500多公里,平均海拔约5000米,山体陡峭,山峰顶部基岩裸露,岩石壁立。从空中看上去都是刀刻斧凿一般,可想而知山势之陡峭险峻。博格达峰海拔5445m,高耸入云,终年冰雪皑皑,世称雪海,洁白无瑕,冰雕玉砌一般,显得庄严而又神秘;戈壁滩的南面则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与天山刚硬的轮廓恰好相反,线条非常圆滑,飘逸柔美,像是金色的海洋,微波荡漾,绵绵不绝。又如同在天地间流淌的音符,千古不息地演奏着动人的乐章;最惹眼的还是那几大片绿洲,在暗灰近黑色的戈壁滩的映衬下显得苍翠浓郁,那颜色绿得似乎就要流淌起来,焕发着勃勃的生机。那是这幅“重彩油画”上唯一的生命象征,让人对在这一片“穷荒绝漠鸟不飞”的飞砂走石之地上还能存活的一切生物都顿生敬意。
咦,戈壁滩上哪来的这么一串串蚂蚁窝啊?从天山脚下一直连到各个绿洲的。仔细一看,哦,明白了,原来就是一个个坎儿井!井口四周环绕堆积着从里面挖出的白色硬土,这就更是像极了蚂蚁窝,因为蚂蚁窝的四周不也都有蚂蚁从里面翻出的泥土环绕吗!可不要小看了这些蚂蚁窝一样的坎儿井,它们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可是与长城、京杭大运河相媲美,被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与四川的都江堰、广西的灵渠并列,被誉为中国古代三大水利工程。这是古代劳动人民在长期生产斗争中,适应干旱地区自然环境的一个伟大创造,利用地形坡度,不用任何动力将天山雪水融化汇聚而成的地下水引出地面灌溉农田、维系生命、孕育绿洲和绿洲文明,堪称为新疆人民的“母亲河”、“生命之泉”。
正当我居于这种从未有过的高度、用这种从未有过的角度欣赏戈壁大漠的时候,却不知危险已经悄然而至了!一个阴影从右后上方向我疾驰而来,回头一看,让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是另一个学员的降落轨迹即将与我交叉,高度只比我高一点点,但是他还在继续下降,我已经能认出他是谁了,我们就要相撞了!这要是撞上的话人受点伤倒无所谓,可怕的是我们的两具伞就有可能缠绕在一起,造成全部失效;即使是撞不上的话,他也将以很小的高度差摞到我的头顶上,他的伞就会覆盖在我的伞上面,导致两具伞的空气动力相互干扰,最终重叠失速。两种情况的后果都是非常严重的。我们两个不该在天上“亲近”的战友现在都已经处于生死一线之间了。
“我拉左!你拉右!”情急之下我大喊起来。在我拉左边的伞绳的同时,也指挥他拉右边的伞绳,如此我们才能尽快拉开左右间隔,避免相撞或是重叠起来。这个特殊情况的处置方法我们在地面演练过了很多次,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只是伞绳很皮实,你越使劲拉它越费力。这下我可不怕拉狠了把伞拉坏了,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左边的伞绳给拉下一大截来,然后保持住,等着产生的偏转力矩迫使我的降落轨迹向左改变。就像是两艘在大海中行驶的轮船,即将交叉相撞,紧急情况下分别做完左满舵、右满舵外转的动作之后,并不是马上就能避开的,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两艘轮船还会继续接近的,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到最后关头能否避开。这是因为改变水中物体的运动轨迹远不如陆地容易,关键是除了水以外找不到其它更有效的着力点,所以受惯性影响大。水中如此,那么空中就更是这样,作用在空气上的效果还远不如水上呢,所以改变空中物体的运动轨迹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我焦急万分,因为拉下左边伞绳后并没有立马见效,他还在进一步向我逼近。这可怎么办呢?我只有两只手啊,实在是再找不到什么东西来帮我拉伞绳了!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恐怕也是最后的时候了,奇迹终于发生了!我们拉开间隔了,虽然是间隔不大,但毕竟还是错开了我俩的下降轨迹,不致于造成相撞或是重叠起来了。
我们呼啸着擦肩而过,他裹挟着一股劲风,从我的右后方猛地冲到了我的左前面。很近,好像我们互相伸出手来就可以够到对方。两具伞巨大的伞衣肯定是互相擦碰上了,因为我的伞“突突突”地剧烈抖了几下,但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等我的心开始颤抖的时候它已经停止了抖动,没有给我那已经十分脆弱的心脏再增添过多的负担了。
警报解除了,真险啦!我赶紧再次上下前后左右循环观察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哪个哥们还想和我“亲近”的。嗯,还好,都离我远着呢,看来是没有了。再看了看地面的景物,我不免有点纳闷起来,怎么过了这么老半天了,我的高度好像还没往下降,仍在空中飘着呢!这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地面啊?
“30,你的高度100米了!”突然,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我的代号。由于四周太空旷了,所以这声音听起来让人感到有点不太真实,细若游丝般忽忽悠悠地飘到了我的耳畔。好在我还是听明白了,这是地面指挥员在用对空高音喇叭指挥我呢。“30,你再向左转一点!”我听指挥操纵降落伞向左转了一点,同时往下仔细观察。看到了,看到了,一个很小的T字布就在我的脚下方,白色的,在黑灰色的戈壁滩上煞是醒目。那就是我们降落场的中心,对空指挥台就设置在它的旁边,声音也就是从那里传上来的。水平高超的跳伞员在目测着陆时可以用脚踩上T字布,而这对我们来说就是天方夜谭的事了,我们只要安全地落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就可以了。
很快了,这会儿高度下降得非常快了。当我低头看着降落场时,远处的天山和沙漠已从我的视线余光里忽然消失了,只见戈壁滩上的景物已经变得非常清晰,那些原来看上去只有芝麻粒大小的一蓬蓬骆驼刺,倏忽之间就放大成拳头般大小,有点迎面扑来的感觉了。瞬间,我找到了一种鹰的感觉,一种苍鹰伸出利爪,从空中猛地扑向地面飞奔的野兔的感觉。这是一种雷霆万钧之势,所向披靡,势不可挡,难怪《孙子兵法》要这么形容:“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来不及更多地感觉和形容什么,着陆了!我绷紧的双脚如同苍鹰伸出的利爪,稳稳地踏向戈壁滩。“咚”的一声闷响,我的双腿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撞击力,自然而然就弯曲下来,整个人也蜷缩着蹲了下去。还好,就像是体操运动员,做完了高难度的翻转动作后还没有摔倒,还能够站得住。可是我刚刚随即站直了身子,还在暗自沾沾自喜的时候,突然就被拉倒在地,并且拖拽着向前滑去。原来是伞衣被风吹起,摆到了我的前面,把我拽倒了。有点丢人,我差点嘴啃地了,戈壁滩上崩起的石子打在我的脸上生疼的。好在有备份伞在胸前垫着,起到了不少保护作用,不然我很有可能就会被石子划伤。
被这么狼狈地拖了一二十米后,我用双脚使劲蹬了几下,然后双手一按地面猛地一跃,站了起来,然后在伞衣的拖拽下紧跑几步,防止被拉到。同时用双手摸到了两肩前面的快卸锁,使劲一捏,解开伞扣,一下子脱掉了伞衣。伞衣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很快瘪了下来,被风吹着又跑了十几米,然后就老老实实地躺在了我前面的戈壁滩上,再也不能兴风作浪折腾我了。
我迅速跑过去捡好伞,三下并作两下把它圈卷起来后塞进伞包。同时还得抬头向上观察,防止后面的学员着陆时砸到我身上。伞包背在身后还好,可拎在手上就显得沉甸甸的了。所以我是有点踉踉跄跄地拎着伞包,一路小跑地到了地面指挥处,那里也是我们的集合地。把伞交给保伞员后,我的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完全放松,这才有了愉悦的心情坦然地坐在椅子上,和先期跳下来的学员们一道仰望起天空,对还没降落下来的学员品头论足起来。
我们有坐在椅子上的,有坐在地上的,反正是怎么坐都觉得舒服!自在!一面观看着后面的学员是怎么降落下来的,一面像一群刚刚落上枝头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纷纷诉说着自己刚才的历险体会,生怕不讲出来会憋出病似的。那个兴奋劲就甭提了,有的学员嘴角都是白沫了,还无法停止自己的演讲。看着这个欢快的场景,我突然想起教练员之前说的那句话:“跳伞之前尿多,跳伞之后话多”,这不正是对我们第一次空中跳伞的真实写照吗!
第一次飞上天空需要胆量,第一次从空中跳下来就更需要胆量。作为平常人,胆量靠天生的已经够用了,但是作为飞行员尤其是战斗机飞行员,仅靠先天那点胆量是完全不行的,必须还要经过后天的摔打磨砺才能百炼成钢,无所畏惧。在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敢于勇往直前,置生死于度外,甚至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那次空中跳伞后,我又在航校顺利完成初级和高级教练机训练,最终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回想起来,后来的一切都离不开那第一次空中跳伞奠定的坚实基础,培养的意志品质,让我得以一飞冲天,从此能够与蓝天为伍,自由翱翔,我光荣!可以同风雷作伴,腾云驾雾,我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