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结局4
三年后。
此时距离皇后死去已有一年半,自皇后死后,后宫空虚至今,莫说是继后,就算是妃嫔都没有一个,也未曾听闻皇帝再临幸过哪个宫女。
有些蠢蠢欲动的大臣开始谋划起来,想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
某日上朝,有个大臣上书说“先皇后已离世一年多,后位不可悬空”,让皇帝“大选秀女,为皇家开枝散叶”。
这大臣也是手握权柄之人,家中还有个十四岁的未婚嫡女,自从一年半前皇后死后,他就谢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他打的什么主意,所有人都知道。
当即还有不少有着相同打算的大臣们纷纷应和。
面对这些人,皇帝在朝堂上只是淡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就在众人寻思此事有戏,打算为自家女儿谋划时,提出此事的大臣家当晚却遭了贼人,夺了他家女儿的清白之身。
此事尚且当做意外,第二天,第三天,就像是魔咒一般,那日给皇帝上书,家中又有适龄女儿的大臣纷纷遭殃,无一例外,女儿毁了清白,再嫁不得人。
手段凌厉,像极了他们每日在皇宫中仰望的那个人。
事情到此,不言而喻,至此无人再提立后之事。
……
御书房内,叶疏寒召大臣商量了北地过冬事宜。今年夏日天气反常,大魏北方收成不好,便准备好开仓救济之事。
待大臣走后,他又将今日的奏折批完,让内侍带了出去。
如此,已是几个时辰之后。
叶疏寒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一事,问七情道:“之前说给长宁寻的太傅,人选如何了?”
七情回答道:“都是寻的当世名儒,学问好,人品正。等过几日整理好了给您看,届时您再择一位最合适的。”
叶疏寒点了点头。
七情继续道:“太子是真聪明,有时候他来御书房玩,陛下您批阅奏折的时候念给他听,结果太子就将字都记下来了。昨日太子来的时候您不在,他拿起奏折有模有样的读了一页呢。”七情失笑道,“分明还不认识字,只记得您读过的内容,便这般记下来了。”
太子也才三岁多,这聪慧并不输其父了。
听到长宁,叶疏寒嘴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目光悠远,似是看见了记忆中的人。
七情偷偷看了叶疏寒一眼,忽然有些心酸。
自从那人死后,许久没见过陛下笑了,只有偶尔与太子有关的事,他才会露个淡淡的笑来。
“如此一来,依着长宁的聪慧,待到他十五岁时,便足以坐住这江山了。”叶疏寒如此说道。
七情听了他的话一凛,不敢再想下去。
太子十五岁就能坐稳江山了。然后呢?
叶疏寒没有看见七情复杂的神色,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自己静静的靠过去闭目养神。
他好像有点想她了。
这三年的时间,太荒芜了。
在这寂寂深宫中,他如同行尸走肉,每天上朝,批阅奏折,处理朝政。
却也越来越孤独。
大臣们敬他畏他,连七情等人也对他的态度也更慎重。
孤独的了无生趣。
唯一支撑他的,便是励精图治,让四海昌盛,待将来把江山交给长宁后,长宁不会太辛苦,这样他能走的放心些。
歌儿……
你说过会在我身边,那你现在在吗?
离我近些,有些想你。
叶疏寒靠在御书房的座椅上,阖眸睡着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十年过去。
如今的大魏四海昌平,当真是一代盛世。
只是朝堂之上的大臣们开始头疼,因为他们的太子已经十四岁了,性子却越发的顽劣。
太子继承了陛下的天纵之资,从小就极聪明,但不知为何从去年开始,忽然变得顽劣起来,每日除了惹祸便是惹祸,让人头疼的很。
这样的太子,继承皇位之后不得把江山都断送了?
这其中当属几位太傅最是痛心,他们是叶疏寒精心挑选的大儒,亲眼见证过太子是如何从一个根正苗红的少年储君堕落至今的,一个个悔得捶胸顿足,只觉得是自己没教导好,辜负了陛下的厚望,辜负了这大魏江山。
某天长宁又闯祸了,将孔圣人的画像一阵涂抹,给圣人画上女装,头顶还不忘点了朵花。
太傅气的斥责他,太子则做了个鬼脸,听都不听的就跑了。
一把年纪的太傅泪声俱下的去叶疏寒的书房请罪,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那样子恨不得自尽谢罪。
可抬头一看自家陛下那平静的样子,太傅心里的更苦。
从去年开始太子闯祸不断,告到陛下这里,也只是安抚两声,却从不责罚太子什么。
这样溺爱哪行啊!
果然,叶疏寒听完之后安抚了太傅两句,没提责罚之事。
太傅又急又气,顿时头晕目眩,叶疏寒正好寻了个理由将他送到太医那里。
送走太傅后转身问宫人道:“太子呢?”
德喜连忙回答道:“回陛下,太子在御花园呢。”
如今是上课时间,太子却去了御花园玩,难怪老太傅气成这般。
叶疏寒站起身来:“摆驾。”
德喜应了一声,立刻下去安排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御花园的光线也便暗了,快到晚饭的点儿,几个太监却开心不起来。
他们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个苹果,树桩子似的站在那儿,十步之外站着个蒙着眼睛的小少年,拿着弓箭比划着,兴奋的说着:“小柱子,你们几个都不要乱动啊,否则本太子可不保证箭不会射低几寸,到时候射不到果子,你们可就惨了。”
太监们吓得腿都在打颤。
“准备好——”
少年拉弓,“嗖”的一声,箭只就飞了出来。
看着那只箭冲着自己脑袋射来,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闪过,箭已被握在他手里。
叶疏寒低头看了下箭只,手指擦过箭头的部分,这箭头都是被磨平的,射到人身上也不太疼,看来这孩子还是知道分寸。
少年没有听见果子被击穿的声音,疑惑的将眼睛上的黑布取下来,便看见了叶疏寒,立刻开心的奔了过去:“父皇!”他跑到叶疏寒身前数尺停下,抱怨道:“父皇成天都在御书房,已经好几日没陪儿臣玩了。”
少年十四岁,除了那双眼睛,与叶疏寒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叶疏寒摇了摇头,含笑看向长宁:“还好意思说?你又闯了什么货,让几位太傅告到了御书房。”
语气也是温和的,并没有责怪之意。
长宁不高兴的鼓起了嘴:“多大点的事儿,一帮老头子,就会偷着告状。”
他长的像叶疏寒,可不经意的神色,却更像令一个人。
叶疏寒不忍责怪,挥退了宫人,让长宁陪他一起走走。
见叶疏寒一路上不说话,长宁试探着问道:“父皇,您真的生气了?”
不至于吧。
叶长宁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注意两人行走间到了个不起眼的小院子,叶疏寒推开门走了进去。
长宁也跟着进去。
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院,离后宫的几个主殿都很偏远,一般用来安置因事临时入宫的朝臣亲眷,长宁从没来过这里。
“父皇,这是哪儿啊?”长宁好奇的问道。
叶疏寒站在小院里,眸光温柔的看向周围,眼中有怀念之色:“这是前朝时。你母后第一次来皇宫住着的地方。”
当年她入宫,恰巧有人刺杀齐景帝,顾云歌故意凑上去挡了那一匕首,受了伤,为自己换来了一个郡主的封号。
她养伤时就住在这里。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表露心迹,被她果断拒绝,离开之时心绪波动还吐了口血。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夜幕降临,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叶疏寒也站在同样的位置,似乎依稀能透过时光看见她的面容。
长宁心里一紧,立刻换了话题:“父皇,我前几日得了一只蛐蛐儿,取名叫‘大将军’,它可厉害了,打架到现在都没输过,我想回去玩蛐蛐儿了。”
说话间没心没肺的笑着,诚如太傅所说那“贪图玩乐”“不堪大任”的模样。
叶疏寒转头看向他,过了片刻,从袖口中掏出一塌纸来:“这也是太傅今日带来的,上次布置给你的功课。”
“一塌糊涂”,也是太傅对此的评价,叶疏寒一一看完,满篇的确是在乱写,一看就是在应付差事。
长宁笑嘻嘻的道:“儿臣这几日不是忙着斗蛐蛐儿吗,再说太傅出的题太难了,儿臣也不会,就随意写了。”
叶疏寒平静的问道:“是么?”
他的目光并不严厉,但长宁总觉得无所遁形,干脆假装转头拍了拍台阶上的土,一屁股坐到了上面,借此掩盖心底的不安:“是呀。”他托着腮看向叶疏寒。很诚恳的说道,“父皇,儿臣就是玩物丧志,不堪大任,太傅说得没错,您就别逼我了。”
长宁以为自己说完这话,父亲是会失望或愤怒的。
脸上笑嘻嘻的,心中却悬着半颗心,害怕又期待的等待着斥责。
哪知斥责没等到,倒是叶疏寒从袖中拿出另外一张纸。
“这是两年前,你十二岁时交给我的功课,有关《横论》的内容,与昨日太傅出的几乎一样。”叶疏寒说道,“可是为何你两年前给我的,是如此一片洋洋洒洒的赋论,两年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长宁身子一僵,暗道失算。
他昨日只顾着胡写,压根没有看内容,否则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疏漏。
叶疏寒也坐在了他身侧,一针见血的问道:“长宁,你与父皇说实话,为何从去年开始。你要装得顽劣?”
长宁咬了咬唇,什么都没说。
早该料到的。
从一开始,父皇就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中,所以这一年无论他怎么闹腾,父皇都不曾批评过什么。
因为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装的,没有什么能瞒得过父皇。
想到这里,长宁的头压得很低,看不清神色。
叶疏寒也不逼他,只是坐在长宁身边,等他开口。
夜凉如水,月光的银辉洒落在院落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这样坐在石阶上,沉默着。
过了好久,长宁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去年,我在御书房外听到了您对七言说的话。”
叶疏寒手指微敛。
去年的长宁十三岁了,已经足够优秀,他便开始考虑后续的事情了。
那天他在跟七言说之后的打算时,长宁跑了进来,他及时收住了话头,没成想还是被这孩子听了去。
“当时你说,我已经足够资格当好一个君王了,只需再历练两年,等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就会禅位于我,然后……”长宁依旧将头垂得很低,“……然后就会去找她了。”
他知道父皇对母后的感情,因为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帝王只封一位皇后,同样没有哪个帝王,在妻子死后,悬空后宫十多年。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父皇竟是这般想的。
将自己培养成才,足够去独当一面的时候。父皇就会离开。
那一瞬间,恐惧将长宁的心脏抓的死死的。
他不想让父皇死。
所以……他不能长大。
只要他还是个不堪大任的孩子,父皇就不会放心他一个人留在世上,就不会选择那条路,会一直一直陪他。
从那一日起,聪慧异常的长宁太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顽劣不堪,让太傅们认定“烂泥扶不上墙”的人。
他将书籍扔进池塘,故意回答的驴唇不对马嘴,气的太傅们拂袖而去。
所有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都在惋惜,都在恨铁不成钢。
可是他不在乎,只要父皇能活下来,他不在乎。
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做的一切就被这样拆穿。
叶疏寒没有回答,伸手摸了摸长宁的头顶。
依旧是那种慈爱而包容的感觉,长宁心里的委屈却如山洪倾泻,再也忍不住。
“我感觉自己就是你们的负累。”长宁哭了出来,说出心里压抑已久的话,“若不是我,当年你们就可以同生共死。是我害得你们阴阳相隔这么久。”
“若不是我,你不用劳心劳力,如此勤政、励精图治,只想给我一片大好河山。”
眼泪一滴滴的砸在石阶上,长宁哭得那么伤心,感觉周围冷极了。
他从小便没有母亲,但父皇待他极好,无论事情大小都是亲力亲为。
所以除了夜深人静时偶尔的落寞,想象下自己若有母亲该是什么样,他也不觉得自己缺失了什么。
可是随着长大,随着他知道当年的事情,心底的自责难以自抑。
他忍不住去想,若是没有自己做拖累,他们便不必阴阳相隔这么久。
兴许他真的是个拖累。
这一切猜测在听到父皇的那一袭话时达到顶峰,他从那一刻便长大了,学会的隐藏,执着的用自己的方法,想留住父皇。
可是还被拆穿了。
叶疏寒叹了口气,伸出胳膊抱住了痛哭的长宁。
“长宁,你不是负累,你是我与你母亲因爱而生下的孩子。”
叶长宁身子一震,没有抬头。
“当年我曾问过她,为什么一定想要个孩子。”
“她说,因为我们再相爱都是两个独立的人,再爱对方,都无法将彼此融入血肉,可孩子是上苍最大的厚赐,他可以将我们两个人的血脉相融,真正的成为一体。”
“我们都很爱你。”叶疏寒摸了摸长宁的头,“很爱,很爱。”
他与她的童年都是缺失的,所以很久之前就说过,等这孩子生下,要给予孩子最好的一切。
顾云歌离去了,那他便将她的那份一起补偿,这十四年中,长宁的存在是他唯一支撑下去的动力。
“那父皇不要离开好不好?”长宁从叶疏寒怀中抬头,哭着问道。
过了良久都没听到回复,长宁的心沉了下去。
“长宁,父皇累了。”叶疏寒抬头看向漫天流转的星河,闭上眼睛,“太累了。”
她曾说过,会一直陪着他,就算他看不见。
所以他这十多年里。没人的时候,他会自言自语,说长宁,说时事,说故人,然后假装她坐在身侧,浅笑着看向他。
如此自欺欺人的度过了十几年。
岁月太漫长了,他累了,也厌倦了,等待长宁长大成了他唯一的目标,到那日,他终于可以卸下一身的重担去见她了。
长宁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面前的人也就三十余岁,岁月不曾在脸上留下痕迹,依旧如年轻时那般丰神俊朗,可眼眸伸出却一片孤寂苍凉。
在长宁心里,父皇是无所不能的神,绝不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也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父皇已经死了。
他的心和灵魂在十四年前就随母后一起死去,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躯壳,活着的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是折磨,死亡才是归宿。
想明白这一点的长宁手脚冰凉。
“但凡父母。总归先一步离自己的孩子而去。”叶疏寒睁开眼,重新低头看向长宁,温和的说道,“长宁,你的人生还很漫长,你会成长,会离开庇护的羽翼去走自己的路。”
长宁再说不出话来。
他不能再这么自私了,不能因为自己的舍不得,就让父皇去忍受这份折磨。
该放手了。
长宁站起身退后两步,身形有些摇晃,最终还是站稳了,而后伏地跪在叶疏寒面前,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儿臣,领命。”
说完这四个字,便咬紧牙关,生怕略微松开便哽咽出声。
叶疏寒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擦干净他额头上的灰尘:“长宁,不管未来几何,记得我跟你的母后都很爱你。”
长宁的眼泪没入土壤,少年羸弱的肩膀颤抖不止。
……
从第二天起,长宁太子似乎变了个人,又似乎只是回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不再贪图玩闹,很听太傅们的话,极为刻苦勤奋,似乎在与时间争分夺秒,尽快的让自己成长起来。
他本就极聪明,不就之后就正式出入御书房,参与朝中正事,皇帝也逐渐放权给他。
太子每一件事都完成的相当周到,全然令人放心。
于是在太子十六岁那年,皇帝禅位于他,众臣虽惊讶,却没太大的反对。
叶疏寒看着长宁带着珠冕站在天坛之上,接受世人叩拜,三呼万岁的场景与那年几乎一样。
他眼中有些恍惚,似乎瞧见了当年自己与顾云歌携手而上,她浅笑嫣然,说此生都要陪伴于他。
“歌儿,你看见了吗?”叶疏寒低声呢喃,“长宁长大了啊,我可以去找你了。”
说罢最后看了长宁一眼,便毅然转身离去,将那些三呼万岁的声音抛在身后。
天坛之上的长宁回过头,看着那离去的背影,眼角的水光一闪而逝。
父皇,你可安心了。
当天夜里,叶疏寒躺在床上。
当年就是在这张床上,她割开同样的位置,以命换命,带走了他全部的希望。
自从顾云歌下葬后,他便封了这座宫殿,许多年都再没有回到这里,今夜却安然的躺在此处,割开了旧日的伤口,在左手相同的位置划出一道来。
血液一点点的流出体外,叶疏寒嘴角的笑容渐深。
歌儿,我来找你了。
你会如当年所言,在奈何桥上等我吗?
鲜红的血液奔流,似乎浓郁的彼岸花。
身体越来越冷,叶疏寒阖眸,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一个红衣少女浅笑嫣然的朝他走来,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