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
一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年少时读泰戈尔的《飞鸟集》,极爱这一篇,其实并不真懂,只觉那短短的诗行间氤氲着凄美又顽强的烟云。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渐渐品尝到被世界“痛吻”的滋味后,方才有些许省悟。逝者如斯,今天,当岁月强载着我朝向一个名唤“老年”的站台渐行渐近的时候,我对于外界加之于身的“痛感”反倒日趋麻木,但心里飞翔的歌声却一如初始。这让我意识到:人老了,痛多了,唱给世界的歌,并不显老,并不喊痛。那清纯、炽热、悠扬的旋律,依旧如浩荡的春风吹向原野,新绿点点,生机无限。
这是我继《隔墙的时光》之后出版的第二本散文随笔集,取名《指尖下的时光》,有接续“时光”之意。
2017年4月,我第一次住进医院。病人对时光的感受总是特别细腻,特别敏感,没来由常常把它摊在手心把玩、细数。病榻回望之间,故园的模样,伴随淡淡的乡愁,总是如雾、如烟地升起在眼前。罩在这似幻似真的烟雾里,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回读过去10年留下的博客。出院回家后,很长一段时日仍沉溺在这种怀旧念乡的情绪里。7月初的某一天,或许是被闲情驱使,心里起了从博文里选编出一本书的想法,并立即付诸行动。这就是后来由九州出版社出版的《隔墙的时光》的由来。我是想通过这本书告诉自己:所有逝去的美好,因为我的挽留,并没有走远,就在身后的那道墙外。只要一回头,就能见到她,正倚着短墙,笑。2018年初,在《隔墙的时光》出版后不到10天,因肺部积液导致呼吸困难,我不得不第二次住进华西医院,很快经受了人生的首次手术,并从此踏上了一条相对漫长的疗治之路。转眼一年半过去了,我的身体逐渐向好。但长达10年的失眠症一点也没有减轻。于是,无数辗转反侧的深夜,我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写博,静待天明。在狭小的手机屏幕上,我用指尖随心所欲地划拉。文字在指尖下呢喃、唱歌、跳舞的感觉真好,既能止痛祛烦,也能忘忧得乐。我渐渐发现,一旦进入划拉状态,无论过去,还是当下,光阴的故事就在我指尖下,流水般,潺潺地流着呢。
获悉这本随笔集就要付梓之际,我心中有一个梦想又开始蠢蠢欲动,且不断增添我战胜疾病的信心和勇气。我准备继《隔墙的时光》《指尖下的时光》之后,再写一本关于“时光”的随笔集,取名《爱的时光》,凑成一个平凡小人物的“时光三部曲”。是的,这无疑是一个幼稚的梦想,但肯定不是附庸风雅,我希望读者朋友能够给她以小小的善意。既然现在是一个全民梦想的时代,那么任何人,都有资格,以任何方式,做自己的梦。往大了说,我还希望自己的梦汇入“中国梦”呢,哪怕成为其间的一滴水珠也好。冒不冒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滴水珠也是一个有声有色的小世界,一路跳跃着,奔向蔚蓝大海。
这仍是一本关于我家乡川西平原乡情、亲情、友情的絮语;是一本关于时光在乡村和城市,过去和现在之间闪回、跳转的记录。浓郁的乡愁仍是其中的基调。
这是一个肿瘤患者的病中札记。有对生命的重新认知和感悟,有对命运的妥协与抗争。
严格地说,这算不上创作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但它尝试用朴素、真诚与世界对话,希望也能建立起通达你内心的桥梁。
这些文字,大部分选编自2017—2018年新浪网“笑君在线的博客”。有两三篇,是前次编辑《隔墙的时光》忍痛割爱的旧作,敝帚自珍,此次又汇入到这本集子里。
二
此生注定被家乡牵绊。
年少时也有“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但终究被命运锁定,生在家乡,活在家乡,将来老死在家乡。这样也好,与家乡终身依伴的人,或许做不出大事业来,但人在家乡,陪伴父母,工作顺畅,生活安定,这样的人生,也算没有白过,是值得的啊。
很长一段时期,无论在写文章,还是在思考问题,每当我思路滞涩之时,总喜欢用“在我老家乡下……”荡漾开去。很多时候,仿佛真有神助一般,只需这句话一挑,凌乱的思绪瞬间便顺畅了,语言也如夏日的暴雨,哗啦一下,倾泻而来。
最早感知家乡的地理信息,源于父母在我记忆萌芽阶段的教导。他们说,记住家乡的地址,哪怕走到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会把自己弄丢了。后来进学堂,老师又教诲我,只要会唱《国际歌》,无论在全世界哪个角落,都能找到朋友、找到家。两颗启蒙的种子,就这样种进幼小心灵:人,不要忘了家乡;人,不能没有信仰。
每个年代出生的人,身上都藏着时代密码。在我的童年里,个人与世界的关联就这么简单。简单真是好,它会等着我慢慢成长,不必急,不必赶。
那时,村中不时有外面的书信寄来。当专职邮差把来信送到生产队,站在打谷场的谷草堆前,高喊“信来啦”,全队的社员就像听到生产队长敲响“开工喽”的钟声,放下家务,齐齐往打谷场跑。人到得差不多了,收信的主人又骄傲,又谦卑地请能识字的记工员,民办教师或是知青帮忙念信。被请到的人,这一天不定有多么自豪呢。
家乡的名字就在信封的上方,念信的人高声朗诵生产队的名字。
这个名字,在全世界独一无二。它不只在信封上,还在电报上,在乡音中,在公社那台手摇电话里。它可以接到来自遥远世界的讯息,也可以通向很远的远方。
我上到小学三年级,便荣幸地担任了给社员念信的任务,还常常帮助社员写回信。我们生产队有不少从大山里嫁过来的媳妇,那时的川西坝也挺贫穷,但相对山区而言,已属肥得流油的了。因此嫁到本队的媳妇,常接到山里老家要钱要粮的信;另一类来信,是平安信。我至今熟悉祖国的好多地名,比如阿坝州马尔康、中江县苍山公社、简阳县贾家公社等,便是那时为社员念信、写信留下的印象。
九生产队背靠徐堰河,土地面积400来亩,是镶嵌在徐堰河南岸流域,近似长方形的一个小板块。这个长方形板块的四条边线上,不规则地分布着七八个林盘大院。各林盘大院之间,间隔着两三块到八九块不等的田块。每个大院少则三两户人家,多则十几户。一户熬肉,全院飘香。一院鸡鸣,全队犬吠。院落环围的板块中央部分,是连块的耕地。地里春种小麦,夏种水稻。有两三处高凸的旱地,便依时令间种高粱、甘蔗、玉米、苦荞、洋芋、红苕等作物。
那时的故园是一幅画。炊烟和暮色把一个个林盘大院萦绕在一起,田埂和沟渠把一块块田地串联在一起。竹林摇曳,麦浪翻滚,山远水近,飞禽走兽……今天统统镶入画框,悬挂在我记忆里。
生产队唯一的公共设施是打谷场。打谷场正中是一个做晒场的平坝。平坝四周环布着粮食仓库、牛圈房、麻窖、沼气池、老坟地、桉树、水冬瓜、麻柳树等。碎石路面的太唐路擦着打谷场的东边直直穿过。仓库在北侧,库房的前后屋檐下,有秩序地摆放着闲下来的打谷机、拌桶、晒簟等农具;仓库内部,是一个很大的三合土空场。全队的稻麦收割晒干后,便堆放着在这里,高高的,真是粮食的山啊。
粮食一归仓,公社的催粮干部也到了,各生产队赶紧忙着给国家上公粮。县里的粮食仓库在太平寺东岳庙。天不见亮,村子里的劳力推着鸡公车在打谷场集合。每辆车上都装载三大麻布口袋粮食(两袋竖放在鸡公车架的两边,一袋横放在车的横杠上,共有六七百斤重)。每辆鸡公车由两个劳力负责:妇女在车头拴了麻绳,半弓腰在前面拉;男人把鸡公车的肩带担在后肩,嗨的一声,两手提起车把,身手并力往前推。男人蹒跚走了两步,颤颤地稳住,又试了试,方才迈开正步前行。每到上公粮时节,小孩子还在睡梦里,太唐路上便响起了鸡公车咿咿呀呀的车轴声。上完公粮以后,粮山便成小丘了。这小丘便是全队社员们的口粮。生产队再根据各家所挣的工分数“按劳分配”。
分粮结束后,仓库里空无一物。空出的场地,便用来做社员们开大会、忆苦思甜、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齐诵毛主席语录的场所。就是在这样的场所,我学到了从小就要胸怀全世界、解放全人类的初始教育。
仓库正对面,隔着院坝的南面,是牛圈房。集体的五六条耕牛都圈养在这里。除饲养员外,各家各户每晚还得轮流派一个劳力在这里守护,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10岁左右,我曾经扛着红缨枪,在初夏的夜里,替生病的父亲在这里通宵巡逻值守。
秋收以后,牛圈后面的空场上便码起了一个一个又圆又高的稻草堆,这是牛的食粮,可以吃一整个冬天。
从小到大,有一首歌曲特别令我着迷: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首歌曲,歌词优美,旋律悠扬,直到今天仍回旋在我脑中。我知道,除了歌儿美,更美的,恐怕是我在这首歌曲里,觅见了记忆中的谷草堆,觅见了谷草堆旁的童年。
这便是我童年的家园。余生无论长短,怕是永难忘却了。
三
今年以来,遵照医嘱,我需要一边治疗,一边静养。尤其在“输药”期间,要合理膳食,注重作息,恢复体能,平和情绪……有朋友在获悉我的病况后,给我推荐了千里之远的“抗癌圣地”,建议我去那里栖居,山水以浴,洗心革面。世界上或许真的有空气负氧离子含量高、水中富含抗癌矿物质的康养胜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仙境,这样的日子,或许真的对罹患重疾的患者很有用处。我身边的确有病友迢迢奔赴,在胜山名水处养好身子的例子。但是,于我而言,真正别有洞天,最适合滋养身心的,就是我的后防阵地——我的老家新民乡。
这一年,我往返于华西医院和郫都之间。得了空闲,便常回老家待着。
在乡间,每于晨昏之际,只要身体尚可,便出门步行。沿着记忆中童年的足迹,行走于田间地头,林盘院落,徜徉在徐堰河畔,徘徊在吉祥寺、云凌宫、净居寺、玉皇观、东岳庙、新民公园旧址……事实上,家乡的面貌早已今非昔比。我所要寻找的老家旧时模样,早已被整齐划一的高楼,被硬质的乡村道路,被通到家家户户的路灯,被风光迷人的绿道,被整村成片的树木花海所代替,便是我小时候畅游的徐堰河,因是成都市饮用水的水源保护地,从上游到下游,已被蓝色的铁丝网严严实实地打围起来,且在两岸分别种植了一道宽宽的隔离林带。当初洗濯荡涤我童年的河水,现在只可远望着她默默东流的样子,静听她喃喃地絮语,而不得亲近了。
故乡时尚、新潮的装扮里,难掩旧日神韵。日日流连于乡间,依然能找到许多与城市的不同之处。她旧时的影子,笑声,风情,故事,便是钢筋混凝土也无法彻底禁锢。它还会顽强地从村子的边角处钻出来,从吹过廊下的风声里漏下来……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也是我深爱她的缘故。
我在老家房间的玻璃窗户安装了轻纱窗帘。拉开纱帘,推开窗,晨看朝雾,暮观夕照。天气晴好时,隐隐青山与我温柔对视……我的眼睛轻易地就会被一只从窗前经过的鸟儿所诱惑,自由地跟随她飞走,飞到辽阔的云空,飞到遥远的森林。
嘈杂远去了。我的时间变得宁静而安闲。不再熬夜,不再应酬,不再冥思苦想,也没有妄念丛生,就连激荡心灵的梦想,也渐渐收敛起翅膀……但是,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老家的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历史,一些风物,总是不经意地时时浮现在心头。
我常常感到自己有点像小时候老家门前那棵瘦高的皂角树,虽然会随着四季的轮转,自然地吐纳空气,生长身子,变换姿势,看似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但它却是一棵想要唱歌,想要舞蹈,想要说话,想要开花的树。它与别的树不同,有自己的造型,自己的馨香,自己的音乐。即使一阵极细微的风吹过,那小小的叶子,也争着翩翩起舞。
我知道,对于一个普通的小人物来说,没有比岁月安好更重要的了;尤其对于一个正在抗击肿瘤的人来说,没有比身体健康更珍贵的了。我固然拥有梦想,但是,当你认认真真地经历了一场病以后,你会蓦然发现,每天早晨醒来,拉开窗户就能见到黎明,这才是实在而巨大的拥有。
因此,我只是信马由缰,随手采撷,一路赏玩,并无呕心沥血。不料一年下来,无心插柳,也成了小荫。
我希望这些文字,像老家乡下春天里成日飘飞着的花草清香,带给你来自泥土的气息。请相信,你听到的,不会是疼痛,不会是绝望,不会是焦躁,不会是幽怨,不会是哀鸣,而是悠扬的音乐。
别说矫情。我已把身子低在故乡的尘埃里,还有什么情可矫?
纪伯伦说:当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把笛子,经由它的心,把时光的呢喃变成音乐。
这是我青年时期的座右铭。今天,我希望不只在工作的时候,而是在任何时候,哪怕在疗病的闲适里,我就是那把可以将时光变成音乐的神奇笛子,吹奏出你喜欢听的呢喃。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