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转移疗法

第49章 转移疗法

自从进入“抗瘤战”以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基调:凡在我手机上划拉出的文字,不言痛,不道苦,只把爱的歌儿唱。

其实,并不是没有痛,没有苦,只是我想与其直面狰狞,不如选择云淡风轻。

小时候常常害肚子疼,乡间所用的疗法无非是立钱,祭神,扯痧,热敷,喝红糖水,吃止痛片,嚼尖尖糖(打蛔虫的药丸)……一璨火整下来,若仍不见效,我母亲还有一高招,即叫我到屋外找小伙伴耍,藏猫儿,打泥巴仗,钻林盘,取鸟窝什么的,总之这阵子不用做活路,随便耍。这一招还挺管用,很多次肚痛,跑外面吆五喝六一通耍下来,嘿嘿,不痛了。后来我将此法命之曰“转移疗法”,这个在医学上应该也有一定道理的吧。

这个“疗法”,今天仍然管用,只是转移的“耍法”不同罢了。比方当我化疗归来,总会有一周的“不适”。怎么不被这“不适”所击倒呢?听风御雨,观天察云,唱和鸟鸣,神游太虚,欣赏音乐,微信友朋,读书写作……这都是新版的“转移疗法”,与我小时候的“耍而忘痛”,异曲同工。

第五次从华西归来,一晃十多天了。这段时间,无论床上床下,我用阅读转移“不适”,且边读边记,自得其乐。

今天回看,颇多感触,遂将备忘录里的阅读记录稍加整理,粘贴于后。

昨夜开始读刘慈欣的《时间移民》。

刘慈欣和他的科幻小说热得发烫的那段时间,我冷眼旁观。实际上,打小起我就是科幻迷,便是今天,我的现实世界也常有幻影出现。我常常站在生活的水中央茫然四顾,恍惚之间,常感觉自己站在一个非真实的时空。

我不愿意走进众声喧哗里去凑热闹,我要等到刘慈欣和他的气场降温以后,随意选择一个日子,一个无关星辰起降和时令运转的日子,或是在饭后消食的时间,或是坐在阳台上打坐的时间,或是在客厅踱来踱去的时间,或是躺倒在床上等待睡眠上门的时间……昨夜,普通无异常,我却用刘慈欣去对付肿瘤君,去对付“不适”的夜晚。

读到半夜,我从书中抬起来,感到时间失去了,空间混乱了,我的想象变成无数的星星,整个世界陷入万籁俱寂。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被一帮科学家弄得神乎其神的量子纠缠。

我躺在地球的一隅,稍微一动念,无论是暗生欣喜,还是偶发愁怨,抑或怀想故乡,留恋爱情,甚至纷然无序的思绪,在遥远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方,正有另一个人在一模一样地思着,想着。我吸入肺部的一口新鲜空气,正是他吸入过的。在相隔十万八千公里的两地,有两个人同时遥望着星空。

时间失去了。视野变大了。世界变小了。6500万年前的地球,200亿年后的宇宙,只需在一个屏幕上划拉一下,就拉在了眼前。在一趟今天看来快得无法想象的旅行中,我与前世的自己相遇,又分开。时间再也不是单向流动的了。你在今天期待的未来,很可能朝向着早已落在身后的过去。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进化论不过是扯淡,达尔文要么是一个大骗子,要么是可怜的时代局限了他的眼睛。

……黎明时分,我在鸟鸣中醒来。在现实中,这是正常的一天的开始。但这一声声的鸟鸣,究竟来自何时?窗外的确有鸟儿的翅膀扇动着清晨的空气,它扇动的空气,正是两千多年前的气流,此刻听到的鸟鸣声声,正是《诗经》“关关雎鸠”的和鸣声声,又是一万年后仍在地球上空飞翔的那一声声。

时间失去了,文学、艺术、历史便失去了价值。尤其是一向由成者王侯们所撰写的历史,在时间逆向流动之时,简直不堪一击。这或许能抵消一些我们因为失去文学和艺术而产生的悲哀。

人与人之间的倾心交流,是今天的人们最奢望的现实温暖和幸福。因为隔膜,因为谎言遍地,因为虚伪满天,我们迫切地追寻真诚和沟通。时空变换以后,语言和生命的密码都被破译了。人和人之间,依靠眼睛睫毛的眨动,便能直抵内心。人和其他生命之间的语言障碍也打破了。一头狮子在森林里的咆哮,一条鱼在水里的咕噜,一片叶子的沙沙声,一朵花凋零时的絮语,其所表达的思想和感情,我一听就懂。

比如我房间阳台外铁架上的这一盆小花,已开了好几天。我给她浇水,我朝着她看,我用手理一理她的枝叶,我为她写一些废话,在今天,她似乎并不太懂。她也朝着我看,而且散发她的清香,我知道她把风的形象绾在花枝,把阳光一滴一滴染在花瓣,她似乎也在绵绵地叙说着,而我终究不懂。如果我们相逢在刘慈欣的笔下世界,再也不用费思量,我只需把手指抚在花蕊,就能听懂她说的一切。

众生平等,无论种类,无论高低,人终于不再是寂寞的群体。其实,人类之所以有那么漫长的寂寞史,在于人自诞生以来,一直自以为是,自诩为超高的智慧生命,万物之灵长,等他们真正听懂万物的语言之时,他们才明白自己的高傲何等可笑。不过,那时候他们也不会再有寂寞之感了。

刘慈欣的文字就这样打乱了我的时空。本来想用他来对付身体的“不适”,不料却使心里的想象有了痛感。

今天读完《失落的优雅》。

阮义中用文字给自己摄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81幅黑白照片补白,一景一图,一图一文,图文并茂。他通过照片和文字告诉你,最原始的乡野风景与人情,才是真正的朴素和优雅。

1977年,在天池南横公路旁,一位庄稼汉走在起伏不平的草丛小径上,头上彤云密布,地上芦苇丛生,仿佛天地间唯他独行,每一步都和着大自然的脉动,优雅至极。

1978年,屏东县车城乡,一位劳作归来的农妇大咧咧斜躺在自家门前的长凳上,轻嚼着含在嘴里的槟榔,细吮汁液,全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自在得如同卧佛。本分真诚面对自己,坦然无碍面对他人,这就是优雅。

1979年,高雄美浓,一个小婴儿睡在吊在农具房里的摇篮里。摇篮粗细不一的竹片,绑牢便成,连挂摇篮的绳子都是几截短绳打起来的,小婴儿睡得如此香甜,手还握着摇篮边。大人都下田干活去了,蜗牛养在后院,层层叠叠爬在鸡笼、鸟笼中……

1980年,嘉义县阿里山乡,一位才及学龄的小女孩,怀抱着不足岁的弟弟,由梯田远处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往这头移动……两个小人儿四周,盘踞山腰、顶级而上的梯田生机盎然,绿秧是多么茂盛啊。

……

读罢此书,明知道阮义中定格的“优雅”远在特定年代的台岛乡村,与身居大陆内地的我,隔了遥远的海峡,隔了漫长的40年,但还是勾连起我的乡愁。幼时的家园,土地上的人也、事也、鸣禽也、风景也,化作丝丝缕缕的情思,浓浓淡淡的滋味,磨人良久,挥之不去。

我们现今居住在高高的楼房里,远离大地,远离庄稼,远离河流,远离农事,远离乡情……我们衣着光鲜,出门总是把皮鞋擦得锃亮发光,见人点头笑,说话字斟句酌,文雅得不行。

是我们更优雅了吗?抑或是我们失落了优雅?

本来想用一句话概括读后所得,搜遍肚肠,我以为没有比作者阮义中本人所言更好的了:(优雅)是一种把自己缩小,天地反而会变大的境界。

好几年前,我看过一部电视连续剧《福贵》。几年间,看过的电视剧不知道有多少,绝大多数都忘记了,唯有《福贵》至今难忘,因为在观看的时候,它赚取了我不少泪滴,几乎每看一集眼泪都会不由自主地滑落。

电视剧是根据余华小说《活着》改编的,按理早该去读一读原著了。但我对于这位现实主义的作家心生敬畏,美国的报刊称他是“一位颠覆大师”;法国的媒体给他“现代中国的巴尔扎克”的头衔。就文学欣赏而言,我喜欢温存些的作品,喜欢风花雪月、小桥流水,喜欢从生活中筛出的小趣味,喜欢细枝末节蕴含的小道理,喜欢林语堂、梁实秋、蒋勋,这并非浅薄,而是各自审美品位的不同罢了。因此,对于余华这等下笔凶狠的重量级作家,对于那些尖酸刻薄,以揭露社会现实,撕破悲剧面纱的文字,我敬而远之。在生活中行走,我只想拥有能够抚慰自己的小温馨、小美好,避免心灵被血淋淋的现实震伤。

昨日,天气晴好,我基本能够下地出门了。恰好当年两路口中学的弟子王佳、高玉静、王娟约好一起来看我。午饭后,她们开车接我到农科村江安河岸边一个叫逸亭的农家乐喝茶。师生坐在花香和树荫里,茶杯里时时闪耀着20多年的岁月光斑。王佳经历几次工作调动,现在在成都某小学担任语文老师,笑谈教育技艺得我真传;高玉静从美国回来后,继续努力追寻着自己的美国梦;王娟在中国青旅一干20年,如今终于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自留地”。

我们坐在秋日里,漫无目的地聊天。很多个恍惚之间,我的面前依然坐着当年笑吟吟的农家小姑娘。但光阴的毫不留情在于,它不仅不放过像我这般年纪的老朽,就连这些幼稚单纯的少年弟子也一网打尽,在她们的脸上、眼睛里,显见一个名叫沧桑的影子。

尽管如此,大家聊起来,仍是清风阳光,对于未来,美好的期待盖过了坚硬的现实,一个个信心满满。前途草色,依然青青。

黄昏道别,她们驱车回省城。我收获一束鲜花,一提水果,一盒茶叶,春风满面,乘兴而归。

一个很惬意的下午,一个很轻松的黄昏,加之身体的不适已经消解。晚上10点半,我睡觉的时间点到了。躺在床上,从床头柜上随意抽出一本书作为倒床书,慢慢培养睡意。如果不出意外,十几分钟后,我将带着平静安适的心情进入梦乡。

抽出的书,是余华的《活着》。

然后,我从晚间10点半读到现在,第二天的早间7点,黎明早已来到,鸟鸣也过了几遍,白天开始喧嚣,我一字不漏,一气读完《活着》。

一个通宵,我还活着。

“……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对的,我不知不觉中也被余华的文字召唤了。读到《活着》的最后一句,我忍了一夜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奔突的情绪打乱了春日清晨的平静。此刻太阳已然升起在窗外,和煦的阳光洒满城市和乡村。

我的泪水洒在作者笔下的田野上。一个名叫福贵的老人和一条名唤福贵的老牛,“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往前走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老人和牛渐渐远去,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在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少年去游荡,中年像掘藏,老年做和尚。”

……

福贵的歌声远去了,福贵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福贵的归宿在像禅意一样升起的袅袅炊烟里。

我以前之所以没有读余华,一直有一个误解。我以为中国的巴尔扎克必然会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语言一定犀利如剑,恶毒如药,刚硬如铁,横扫千军如卷席,像我不喜欢的周树人一样,八方树敌,横眉冷对,且一个也不原谅。

今夜一接触,哪里是这样的呢。他的语言是我喜欢的,文字朴素如地里的泥块,行文流畅如沟里的水流。好像我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呢。但是,当我读完以后,却感觉到了什么是云泥之别。他的文字并没有煽情,并没有血泪控诉,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丝快乐的味道,却把一个人的一生,一个家庭的幻灭,一个时代的动荡残忍地摔打在读者面前。同样写农村,同样写朴素的文字,他可以成为作家艺术家思想家,而我终其一生,永远只能是业余作者。因此,有他这样的人来写文学作品,那么,我就负责心安理得地好好阅读吧。

中国人讲,哀莫大于心死。但这样的哀见得多了,心也漠然。余华以“乐景写哀事”,在文学上称为“对比”,在哲学上叫作“量变到质变”,在审美上就是“反衬”。这种描写方式表现出来的哀,比“心死”对人的摧残更甚。

据说,余华作为医生之子,差点成为一名外科医生。那样的话,中国便少了一位能与现实面对面的作家。但或许是医生的遗传基因,使他在拿起文学这把手术刀的时候,不但手不抖,而且也如外科医生一般冷漠。当他开始解剖肢体的时候,病人和家属因为紧张,多少有些惊吓,甚至恐惧得要命,而他却自始至终保持着清醒和沉静。

国外媒体高度赞颂福贵这个文学形象,称其为亚洲巨人,是打不垮的英雄,是《老人与海》里的那个“老人”。

我却不敢苟同。读完全书,我一直在想他取书名为“活着”的含义。活着,究竟是生存还是死亡?是希望还是绝望?是困惑还是超脱?是幻灭还是升华?是地狱还是天堂?是个体还是群体?是人类还是兽类?是喜剧还是悲剧?

我想不明白。

其实,福贵的故事很简单,却跨越中国这个水稻文明的国度整整60年的发展时光,在他身上,体现的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

福贵的祖上,从一只鸡开始努力。“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养大了变成牛;我们啊,就越来越有钱啦。”到了福贵的爷爷,家里已经有田地300多亩,住的是大院瓦屋,雇有长工和仆人,土地租给佃户耕种。到了他爸爸这辈却开始败家,爸爸好赌,输掉100多亩。到了福贵,虽然娶了城里有钱人家的闺女为妻,生了一个乖巧的女儿,妻子又怀上了一个儿子,但福贵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比他父亲荒唐百倍。一夜输光家里的全部房产、田产,气死了他的父亲。而后不到三年,村里身无片瓦的福贵被划入贫困阶级,而此前在赌场上赢了福贵家财产的龙二被划为地主阶级,遭到镇压。福贵去看枪毙龙二的现场,听到五声枪响。他想,如果他不输掉家产,这五枪就打在他的身上了。新中国成立后,福贵一家五口(他和母亲,妻子家珍,女儿凤霞,儿子有庆)开始了新的生活。后来凤霞嫁到城里,这个家庭又添了女婿二喜,孙子苦根。可是,随后的几十年,这一家却厄运连连,福贵家里的人一个个不幸去世了,只剩下福贵这个老人,和他新买的老牛。

福贵给老牛取名福贵,每天同它一起干活,一起偷懒,一起歇一歇,一起说些亲热的话。在田边,“我”听到他对老牛说:

“今天有庆、二喜耕了一亩,家珍、凤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还小都耕了半亩。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是要羞你。话还得说回来,你年纪大了,能耕这么些田也是尽心尽力了。”

与我常常在文章中的长吁短叹,甚至无病呻吟不同,你完全在《活着》里看不到余华的身影,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永远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而他想说的话,却像一把手枪一样直接抵在你的胸口。你如果读《活着》读到上面这一段而不动情,不泪光盈盈。

读《活着》,我一夜无眠。但读后若不及时吐出内心的话,症状或许会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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